第二章 林木出世

一九六六年一月三十一日，农历正月十一，古城家家户户还沉浸在春节氛围里。不知道从哪个朝代起，古城正月里有为五十岁以上逢十的老人做寿（俗称“做拾”）习俗。

清早，在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和孩子们欢快的叫喊声中，人们拎着盛放线面鸡蛋鞭炮蜡烛布料鞋帽（若是女的添加纸花、胭脂）的“红篮子”及中堂，走街串户给亲戚乡邻祝福，彼此互祝来年吉祥如意五谷丰登六畜平安。“做拾”的人收下炮烛花粉中堂及少量的线面鸡蛋，回以红糰白糕柑橘糖果等。

迎熏门外的兰水仿佛感应到喜庆氛围，它沉浸在节日喜悦里，扭着秧歌般欢快地跳过虎啸潭－－这个传说中戚继光在此强渡兰水激战倭寇，大败倭兵的古战场，“哗啦哗啦”合唱着一路东去。

溪水流过一座巨大条石架设的桥梁，拍打着如船型的桥墩，仿佛向它汇报从上游汇集来的各种信息，又好像是在倾诉千年的相思。

古城人都晓得这座宋代建造的“升仙桥”，长五十七丈，宽一丈三尺，高四丈二尺，共十八个桥墩。据传，桥梁修建前，人们来往都靠木船摆渡。遇到山洪爆发，常常连船带人被卷入溪底。

宋绍兴八年，在建桥时遭遇乌龟精作乱，白天修桥，晚上龟精翻个身，桥就倒塌了，难以定点安基。有一个晚上，建桥的倡议人陈可大梦见一人近前告诉他：“来日有一道士要为兰水桥挥剑插址，安基之日有一老妪端钵豆汤慰劳民工”。

翌日，人们正紧张劳作，忽见一阵狂风涌起，顷刻间，怒涛滚滚，乌龟精闯了出来，果然有张公化为道士，把随身带的扁担变成宝剑，乘舟来到激流中，他眼疾手快，大喝一声，连砍三刀，只听长啸一声，龟精不见了。接着，张公也化成一股青烟，升上天去。桥梁终于得以安基。人们为赶在山洪爆发前建好桥，日夜加班奋战，酷暑里有人中暑昏倒。刚巧，观音菩萨从天上经过，她站在云端，被大家不顾烈日辛苦建桥的精神感动，变成一老妪端钵绿豆汤前来慰劳民工解暑，虽说只有一钵豆汤，但众民工怎么也吃不完。大伙儿感到奇怪，回头寻找，老妪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人们才知道是得到观音菩萨的帮助。宋桥完工后，百姓们感恩神明相助，为纪念而雕观音像屹立桥北，张公圣君像祀在桥南。桥的第五墩下，还清晰可辨一只头上有痕迹的大石龟，传说这就是当年张公砍龟留下的剑迹。桥因此被命名为“升仙桥”。

如今，桥畔的庙宇只剩破瓦颓垣，被雷劈断一大半枝杈的千年樟树上停着一只喜鹊，“叽叽喳喳”冲着提“红篮子”从树下走过的林可成啼唤。

按照习俗，年暝吃过线面他已是虚岁二十二，略显稚嫩的脸上长着一对剑眉，眼眸黑白分明，鼻梁骨挺拔，嘴唇微翕，脸庞微微泛红，显然是喝了点酒，头上戴顶崭新黄军帽，身着新的黄军装，脚穿新的解放鞋。

“成老弟，恭喜，你添丁啦！家里正找你呢，快回去……”他的既是姐夫又是邻居的陈良师从后面赶上，气喘吁吁道。他那圆圆的脑袋瓜上沁出汗珠，他俩年龄相仿，按月份良师仅比他多一个月，但相貌相对粗犷，人略显老成。同样一身新军装打扮，只是腰上多扎一条皮带。

“谢谢你给我带来好消息！怪不得喜鹊叫个不停。”他兴冲冲把篮子塞给陈良师，匆匆跨过马路，沿着田埂路穿过一畦畦菜园一路奔跑。

在巷口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传入耳膜，鼓捣的他心底澎湃。

迈进家门，院里已经有人忙碌着。

一个声音厉叫着：“快放下……阿弥陀佛……别触犯了胎神。”坐在桂花树下上身穿蓝色侧襟衫、下着蓝色宽筒裤的母亲郑顶厝嬷正在宰鸡，慌忙中她脑后梳的一圆髻发网有点松垮，左右耳朵后脑勺挂五六串银链也没有平日整齐，歪歪斜斜插在发髻中。看着比儿子早出生一小时的双胞胎姐姐林可欣手拎沸水过来，紧张地从凳子上站起，急切地摆手制止，又瞥见随后进门的女婿，立刻唤道：“良师你赶紧替你媳妇把水提过来吧。”

“姐，你辛苦了，多谢啦！”他笑嘻嘻向肚皮也已隆起的林可欣招呼，姐姐脸型酷似他，未怀孕前留着粗大的“麻花辫”已剪成短发，也穿着草绿色新军装，只是为了遮掩大肚子，上装明显宽大。他急急忙忙奔向婴儿啼哭的房间。

“哎哎，你老婆挺能的，给你添了个胖小子，你猜多重？”林可欣把盛滚烫沸水的桶交给丈夫，比划一下手势，高兴道：“八斤半。”

郑顶厝嬷往木盆里添进陈良师提来的沸水，将公鸡未薅毛部分浸湿，边不停拔毛边对儿子说：“进去好好表扬你媳妇。”

林可成“哦”一声已进了卧室。老式的眠床一半蚊帐低垂，一半挂在蚊帐钩，一床大红的棉被絮拥着老婆张燕瑛，她半靠眠床一侧围屏，额头罩着条黑纱巾，纱巾下细致的眉毛似柳叶，听到进门动静，她微张双眼，疲倦地看一眼丈夫，原来鹅蛋形的脸，经过生产运动，显得惨白，露出棉被外的上身灰色侧襟杉已被她拉起，正奶着怀里抱着的婴儿。

他跨上床前横放着的脚踏，俯下身子端详着老婆和她怀中的儿子，傻咧着嘴聆听婴儿嘬奶的声音。半晌缓过神来，感激地扶着妻子的肩膀，挨着她坐在身侧，开口道：“抱歉，我没想到小家伙这么迫不及待来了。刚才给同事做拾，人家太热情，硬留着喝花生汤和一点十全大补酒，聊了会儿。”

“我知道。往来礼不能少呀！”张燕瑛善解道。“没事的，都生出来了，我也不明白头胎倒挺顺利的，你还是出去帮忙吧。”

他不舍地看了看妻子，望了望吃饱在襁褓里酣睡的儿子，随即起身关上房门，“我尝一口……”说着垂涎地趴在妻子饱胀的胸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