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木和陈大悦

兰水一路奔泻，在一座似飞凤展翅的山坳拐了个弯，硬生生把仙鲤山城一划为二。一水之隔，城北城南宛如两个世界，城北以居民区为主，城南是农户为主。

这座因汉代何氏九仙跨鲤飞天成仙传说而命名的千年古城，一九九九年之前，是我国东南沿海甘蔗良种试验场。国家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投资一千五百一十七万元建设仙鲤糖厂，为全国第三大糖厂，鼎盛时期甘蔗种植面积居全国之冠，飞山脚下和兰水南北两岸的大片田地都种植甘蔗。糖厂破产拍卖后，甘蔗种植一落千丈，蔗田荒芜，靠近古城的兰水南岸被开发成房地产，一座座楼宇拔地而起，鹤立鸡群般屹立在324国道南侧。

林木站在32层大厦落地玻璃帷幕前，拉开百叶窗帘，他那棱角鲜明的脸庞反衬着室外的光线，顿觉光洁白皙，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向北匆匆一瞥，不经意流露出让人不敢轻觑的光芒，轻抿着的嘴唇上长着钢针似的胡子，刚毅的外表下看似平静却宛如眼前的兰水泛着涟漪。

他瞅着似玉带环绕在城南向东流去的兰水，又抬头眺望如围屏横亘在县城北方的飞山。他非常热爱这块负山带溪的风水宝地。他的爷爷林子大珍藏一本清乾隆版县志里记载，在县北五里，县之主山也，高可千仞，屏立治北，耸拔飞动如凤展翅……在县城南迎熏门外，水名兰水，上流受永德诸水，汇成溪出郡治外四娘陂入海。

林木去过很多地方，进军房地产业之后，更是参观过好多古城，他发现大多数古城依山傍水修建，正所谓“前有罩，后有靠，左右山环抱，后有山，前有水，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古人讲究风水形成的民俗。

眼前这块地方，跟他所见的其它古城不一样，差别在于其它处的房子临水建造，比如凤凰古城、丽江古城、长汀古城……而这里原居民却把房子集中后缩在离山水各一二公里的一块狭长地带内建造。究其原因是兰水虽名溪流，却独流入海，千百年来桀骜不驯时常泛滥成灾，冲毁两岸良田屋舍，人们无奈避退三舍。经过历代人的战天斗地，特别是近二十年来锲而不舍的治理，慢慢驯服了水流漫野之灾，近几年随着县域扩张，县城北拓南移，溪边才挺起新楼盘。

他清楚记得小时候，兰水北岸和飞山脚下还全是整片的稻田菜果园和甘蔗林地。如今却早已被一座座钢筋水泥物占领。这座古老的东南沿海小县城如同皇冠体育投注：其它地方一样正享受着**带来的红利，迈上了日新月异的发展道路。

山下新拓展的县城中轴线宽敞笔直。这条以古城解放日命名的八二三大街，在南方丘陵地貌的县城里，如此笔直的大道委实不多，街道两侧一座座新开发的楼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让这座千年古城焕发新机。

他把目光移回，俯瞰街心，太阳光正毒辣辣地炙烤着水泥路面和穿行着的汽车路人，透过茶色的窗玻璃，他依稀感受到荡漾着的热气。五月份已热气逼人，难怪气象预报今年气温会偏高。他心里嘀咕。

他的心境也是一片沸腾。虽然办公室空调降至最低，汗水还是不断沁出额头。那头名叫“凯凯”的棕色边牧热得把肚皮紧贴着空调机，侧蜷在木地板上，伸出舌头“****”喘个不停。而一只唤作“Nice”的灰色蓝猫则跃上空调机顶，蜷着臃肿的身躯半闭着黄色的眼瞳“呼噜呼噜”休憩，唯有那只称呼“Angela”的英国银渐层短毛猫好像服了兴奋剂，倒不嫌热上蹿下跳闹腾不休。

他烦躁地撸下手腕上佛珠，合在掌上移至鼻尖，深深地吸一口气，努力让檀香的味道来抑制驿动的心。接着慢慢地盘玩起佛珠，不时把眼光瞄向窗外，视线从城市地标雕塑渐渐眺望到兰水。

这条曾经被描绘成“沦漪荡漾，雉堞倒影，环城如带，舟楫棲泊之所”的母亲河，经过几年的治理，两岸绿树荫荫，花草茵茵，水上白鹭蹁跹。唯有北岸那一排铁皮搭盖的大排档不合时宜，大煞风景。

溪面横跨一座彩虹状标志性大桥。桥面南来北往的车辆川流不息，桥的南端连接324国道，形成环岛，街心矗立着“九鲤跃龙门”的钢结构雕塑。

一辆黑色的雅阁小轿车缓缓驶出环岛，拐进大厦停车场。他退回海南黄花梨的台板桌后，拉开抽屉取出电动剃须刀往国字脸的脸颊刮净胡子，又拿起梳子整理好头发，接着习惯性地抻抻领带和衬衫，感觉找回原来状态便坐了下来。刚落座Angela就乖顺地跃到他的腿上。

办公桌上的电话机适时响起。“林总，您好！陈局上您办公室啦。”前台小姐嗲嗲的撒娇声中他嗅出了陈局长与她调情的**。

“狗改不了吃屎，都啥岁数了，陈大头还有此嗜好。”他鄙视地摇了摇头。揣测时间到点，换上笑脸，抱起Angela踱出办公室向着电梯方位走去。

“大热天的，烦劳陈局大驾光临。哎，您一个电话过来，我就过去呗……”林木迎着迈出电梯门的陈局长，感动地说。

手臂上的Angela也“喵喵”热情叫唤。陈局长伸出手抱过Angela。这只猫是他寄养在林木这里的。

陈局长本名陈大悦，是县开发局副局长，林木的表弟也是发小。小时候他们都穷，头颅安在孩子们瘦弱的身躯上总显得比例失调，但是陈大悦的头尤其硕大，而且身子骨单薄，前胸排骨紧贴后肩胛，四肢细如麻杆，大人们常常担心他风吹就会倒或者草绊就会倒。小孩子最爱起外号，他们的想象力支撑着语言，在乱叫别人和被别人乱叫中，相互揶揄，于是陈大悦带着“陈大头”的桂冠送走了童年时光。

而今的陈大悦头颅依然硕大，只是脑门上头发覆盖率犹如冬天燕池铺的草坪屈指可数，光秃秃地连着红润的脸颊，宛若一盏泛着青光的探灯。他一手抱猫一手**它的毛，挪着臃肿的身躯，有点气喘地说：“进去再聊吧。”率先步入林总办公室。

凯凯站在办公室门口摇着尾巴算是给他打招呼，接着退回原来卧处，Nice懒洋洋地抬头，睁开眼睛瞄他一眼，高冷地把头别到墙壁方向。

“这两只畜生，十足的白眼狼，白疼你们了。”陈大悦见状骂骂咧咧道。

办公室中间被黄花梨木格条隔成前后两厅，高端的清式红木家具张扬地彰显着主人的气派，前厅摆放着一张海南黄花梨精雕的茶几和八只体格雄健壮阔、座面比一般的椅子大出许多的四出头官帽椅。

秘书递上两杯咖啡，林木示意她退出。

“地标雕塑要拆了。”陈大悦待办公室只剩他和林木时，嘬了口咖啡，淡淡说：“我的办公室能聊这些吗？”

“呃，这么快呀！”林木吃惊地盯着他的脸，不甘心追问道：“招标公告不是都挂出了……”

“挂了也顶个毬用，还不是上头一句话。”陈大悦放下咖啡杯子，随手从搁茶几上的“中华”香烟盒中抽出一棵烟卷叼在嘴角，林木打开Zippo适时地递过火苗，两团白色的烟雾把两个近不惑之年的男人紧紧围住。

他们结跏跌坐在官帽椅里，面上都似乎淡定。

Angela也淡定坐在陈大悦腿上。

“最近周茉尽给我闹幺蛾子，老头子对我意见很大，唉……单位我要做好公仆，家里我要当好奴仆。”陈大悦吐了口烟圈，自嘲道。

“在接到你电话前，我刚交代手下与获得招标邀请的其他十家建筑公司洽谈，务必买断他们的招标资格。”林木脑子转陀螺般飞旋，他劝道：“两权相利取其重，两权相害取其轻。人家县委**的千金脾气大点，你就不能忍吗？其实我手上那么多的政府项目，还不是依靠周**间接拿过来的。这些政府工程让我们赚得盆满钵盈。”

“过去的套路行不通啰，现在是二ＯＯ五年，上面**的风声可是越来越紧呀。”陈大悦抱起腿上的Angela并把盘着的腿伸向地面，小心地活动被压麻的腿脚，试探着站了起来。“告辞了。以后你呀……也得捂一捂，太张扬未必好哟！”

临走前，他把Angela放回椅上，独自走到玻璃墙前，指着对岸一长排蓝色铁皮房，得意地说：“仙鲤人民得感谢我，没有强令拆除那些‘两违’建筑物，成就了大排档的生意，晚上大家才有了喝酒品美食的场所。”

“表面繁华的背后却藏污纳垢，有的大排档直接把厨余垃圾排进河道，食品安全也不过关，更有甚者，‘两违’搭盖的铁皮房影响了河道，破坏堤岸的牢固。”林木对这颇有异议，摇头道：“万一一场暴雨城里就会闹洪灾。”

“我觉得你耿耿于怀的是这河道整治的项目被‘猴头菇’抢走吧。”陈大悦和稀泥道：“老头子这招是制衡，他怕你一头独大。所以，咱们还是收敛些。”临近电梯门，他又道：“哎，忘了转告你，大乐劝你尽早娶了黎姗。”

送走陈大悦，林木坐回老板椅上陷入沉思，父辈们常念叨的往事悠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