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祸从口出

转眼间，林家迎来儿子满月。

那天，家里热闹非凡。凌晨三时，林家庭院石磨石臼处，林可成父亲林子大已开始劳动，身穿灰色中山装，未到四十的他身板硬朗，但头发白多黑少，额头上有深深的皱纹，脸颊消瘦，明显是操劳命。他用笊篱捞出木桶里浸泡一宿的早季粳米和籼米，沥干后倒进另一只木桶中，顺手抓起一大把往石磨眼中喂，接着退到墙壁前，取下挂在墙上的磨推扒，把弯曲的一头勾在石磨柄上，双手搭在木辕后头横着的一根把手上，身子稍微往后一倾，双臂略发力，石磨顺从地按着他的方向“吱吱”转起。郑顶厝嬷恰好来到石磨跟前，熟练地替上喂米的动作，公婆俩默契配合很快米被舂成粉齑。

按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他夫妻俩正处中年鼎盛阶段，连“小老头”“小老太”都称不上。但在当时，那个年代人们普遍早婚早子，所以尽管岁数还不算很老，一般只要有了孙辈，都会被尊称“公嬷”。郑顶厝嬷是因为她姓郑，没有名字，住在顶厝，年轻时人们就叫她“郑顶厝”，后来随着林木等孙辈的出世，人家又在她称呼后多了“嬷”字做后缀。

林子大提来一桶水慢慢注入装着米粉的陶缸将它们拌成米浆。郑顶厝嬷则坐到柴火灶前点火烧水，待一缕炊烟飘起，林子大舀起一大瓢米浆倒入竹篾和木片卷成的蒸笼内，蒸笼之底垫着一层白纸，浇上一层薄薄的米浆，待米浆摊满白纸，就盍上蒸笼盖，约莫五分钟他掀起盖子又往蒸笼内加了一层米浆，就这样一层层反复捣鼓，直至蒸成九层米粿，他又在粿面染上桃红，几番操作之后，意味着子孙兴盛的“早季粿”才算大功告成。

这种粿吃起来Q弹，定型后的粿色外观细腻橙黄像肉皮，光洁润滑又有层次像肉。旧时生活贫苦，有买不起肉者，便设法用粿代之，是仙鲤的传统美食之一。

郑顶厝嬷和林可欣在灶下用桃红染煮熟的鸡蛋，忙碌地按一双或两双进行分配，以备给媳妇娘家和亲朋好友以及邻居分送。

分红鸡蛋表示婴儿家很体面，分蛋的数量视关系亲疏而定。所以她们很认真，生怕数错了蛋，丢了脸面。

林可成趁着中午阳光温暖，赶紧收集去年端午节留下的菖蒲牧荆等已经枯干的午时草烧汤。很快水汽上升空气中弥漫起香草味。

郑顶厝嬷停下分蛋，双手在围裙上擦一擦，折回屋里搬出一个四面镂空雕刻着梅兰竹菊的沉香梳妆盒，打开铜锁，取出十二枚染红的铜钱，放入浴盆中。

张燕瑛隔着窗棂见丈夫和婆婆忙碌得差不多了，唤醒怀中酣睡着的婴儿，抱在庭院里逗着。待水温适宜，她把孩子抱给婆婆。

郑顶厝嬷解开婴儿的襁褓，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浴盆。婴儿刚入水时也许是水温不适应，扯开嗓子拼命啼闹，他祖母娴熟地夹着他，腾出一手轻轻撩起汤水洗涤弱小细嫩的身躯，在她温柔的抚摸中，婴儿渐渐安静，乖顺地配合洗完。

张燕瑛在下手赶忙帮着擦干。林可成看到婴儿抱出浴盆，就唤来帮忙的四个邻居男童抬出沐浴水，指挥他们把水倒在树根上，他在心里默默祈祷预祝儿子像长青树一样，根深叶茂、茁壮成长。祷毕，领着四个男童抬着空浴盆回来，他把那些红钱当作“分红钱”赏给男童。“谢谢啦！这些就给你们买糖果吃吧。”

郑顶厝嬷坐在小板凳上，把孙儿平躺放在膝盖上，拿起洁净的剃头刀给他剃去脸上汗毛和**发，只在卤门处留下一小撮桃形的头发。接着蘸一下林可成递过的雄黄，给婴儿头顶画一个仙桃，边画边嘴里喃喃道：“阿狗从此聪明花开……”

张燕瑛见儿子沐浴和剃发后，换上新的童装，戴上绣有“福”字的小帽，脖项上挂长寿锁，就在自己髻上插柏叶，换穿大红的衣服，然后抱着儿子到厅堂拜天地、拜祖先；到灶房拜灶公灶妈，再拜长辈。

在场的长辈亲友瞅到胖嘟嘟的婴儿，纷纷将事先备好的红包给他挂脰，祝愿婴儿健康平安。

一番庆贺之后，林木第一次离开母亲怀抱被放在木制摇篮里，在轻轻摇晃中他渐渐安稳地睡去。

大人们腾出身手在庭院安放了十张八仙桌，一会儿变戏法般搬出了一道道美味佳肴款待亲朋好友。

“成老弟，祝贺啦！”陈良师斟杯酒兴致勃勃地把酒杯伸到林可成鼻尖下，他俩是“粪篮猪屎夹”，从小“下尿和泥玩”长大的，后来又娶林可成姐姐林可欣，成了他姐夫。

“这一段多亏了姐夫帮忙，多谢啰！”林可成仰起脖子干了杯中酒，接着道：“这边我先去打通关。等下咱哥俩好好再喝几杯。”说完拎瓶酒就逐桌敬酒去了。

当他绕到场席中间时，悬挂在院外路畔电线杆上的广播喇叭响起激昂的革命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之后传来一个男中音，声调非常迷人，“各位听众，大家好，下面是新闻和报纸摘要时间……”。

以前一家吃过饭最着迷的事就是听县广播站的广播。这广播是他们获悉外面消息的唯一途径。

广播里正播放对《二月提纲》的批评。

回到主桌，脸颊绯红的林可成觉得身子要飞起来，他吃吃道：“我就不明白《海瑞罢官》怎么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

有五六成醉意的陈良师吓得暗红的脸庞刷地一下子变青，赶紧搛了块鸡脖子塞进林可成的嘴巴，免得他开口胡说，并冲着酒席上的嘉宾敬酒，他大声嚷道：“来来，各位，今天我小舅子特别高兴，我代表他敬诸位一杯。”

喝完，他歉意地朝大家敬个礼，说：“我带他下去找点醒酒汤，等下还有任务呢……”边说边把林可成架进厨房。

没料到，仅这句话，八个月后，林可成所在的单位林业科通知他卷铺盖进溪头林场学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