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节 山河激荡“后死碑”

2.山河激荡“后死碑”

一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碰见，这一下子就出现了一队人马，郭栋赶紧让大家隐蔽起来，自己爬到稍高处细细观望。

这队人马数量不少，拖着长长的队伍，后面还有辎重车辆，冰天雪地里正在急行军。越走越近，郭栋逐渐看清了来人的服装颜色，不禁心中一紧。因为在这一带活动的部队，陕军是铁灰色制服，**领导的八路军服装则是以土黄或草灰为主，这种比较亮的黄色军服正是日军的装扮。

这么大冷的天，日军出动这么多人马，定然是有明确的作战目标，且从他们迅捷的行军速度来看，应该是想搞偷袭。郭栋脑子飞转，很快想出一个办法，他让张永来等三人原地隐蔽好，自己牵了一头健骡，又往衣服和脸上涂抹了几把雪泥，把牲口缰绳缠在手中，笼着袖子，缩着身子，迎着日军晃晃悠悠走了过去。

前队的日军发现前方有人，立马举枪对准了郭栋，看见来人像是贩货的百姓，便一拥而上将郭栋团团围住，一名军曹操着生硬的汉语喝问，“你的，什么的干活？”郭栋佯装战战兢兢，指指骡子背上的货物，又指指自己，结结巴巴地说，“本地百姓，快过年啦，贩些日杂。”日军用刺刀挑开驮子上的遮苫，见都是些锅碗瓢盆，那军曹便道，“本地百姓，前面开路。”

郭栋牵着骡子，走在前面，心想这鬼子要么是把自己当作幌子迷惑对手，要么是把自己当做人质，让对手有所忌惮，哼，龟儿子算盘打得倒挺精明。他左右观察着两侧的地形，远远看见前方右侧出现了一条巨大的沟壑，这条大沟壑郭栋是知晓的，这是芮城和平陆的交界处，也就是传说中“虞芮让畔”的地方，这条大沟壑向南直达黄河边。

过了大沟壑又前行了好许，日军开始沿右侧小路南下，郭栋看见山下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柏树林，苍翠之色在一片雪白之中格外显眼，再往下便是一片高高低低的房屋，日军队伍中有人低声吆喝着，前行速度明显加快了。郭栋猜想这个村子应该就是鬼子要偷袭的目标，此时正是午饭时刻，只能看到好些家户屋里冒着炊烟，却不见有什么人员活动，不禁心中暗自着急。

临近柏树林，距离村庄也不过4、500米之遥，郭栋心想不能再等下去，他假装脚滑，身子一挫，猛拉缰绳，骡子受惊，后蹄后踢，将紧跟在后面的一名士兵踢倒在地，郭栋扑身抓过该士兵的长枪，一个急翻，滚到柏树林里，并顺着坡度翻滚而下，边滚边大声喊，“鬼子来啦，鬼子来啦！”扣动扳机，胡乱射出一枪。

只听得村子里号角声吹起，不一会村头巷口涌出许多士兵来，纷纷跳进事先挖好的壕沟里，开始对日军进行射击。日军停止前进，变纵队为横队，成扇形向村庄包抄过来，一时间枪声大作，弹飞如雨。

驻守村庄的士兵从着装上来看正是陕军，但人数并不多，日军数量几乎是他们的三倍,并且火力很猛，压得陕军战士缩身在壕沟里不能露头。

“大炮，大炮！” 陕军中有人高声大喊着，壕沟里跃出十数名战士，朝东侧的高地奔去，估计那里应该布置着大炮，但日军的火力立刻跟随过来，携带的“九七式”轻型迫击炮也朝着这边轰炸，陕军配备的枪支射程远远赶不上日军的“三八大盖”，他们只能和冲在前面的日军交火，对后排日军和迫击炮兵则无可奈何，那十数名战士很快就被日军的火力所击倒，但日军火力并没有吓住陕军，又有十多名战士跃出战壕奔向高地，炮弹落下，又有数名战士被炸倒。

郭栋在柏树林中看得一清二楚，他匍匐在地，利用地形和柏树作掩护，悄悄地接近迫击炮兵。此时日军正全力对付村庄前的陕军，似乎已经忘了郭栋这个人。郭栋选了个有利位置，举起刚才抢来的“三八大盖”，快速几个点射，击倒了几名迫击炮兵，顿时把一部分火力吸引过来，郭栋几个滚翻，赶紧躲在了一个低凹处，趁这档儿，便有十数名陕军战士跑到了高地。

顿时高地上的大炮响了起来。陕军的大炮是新配置的产之德国克虏伯子公司瑞典卜福斯公司的Bofors 7.5m 1930野战火炮，此火炮射程远、威力大，登时压住了日军的迫击炮，日军本意是偷袭，见此情况，也不恋战，立即收兵后撤。

陕军战士跳出战壕，开始清理战场，寻找伤亡人员。郭栋把长枪背在肩上，也参与其中。这时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大踏步走了过来，伸手紧紧握住郭栋的双手，说道，“谢谢你啊，老乡，你可真了不起。你不光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还是一个神枪手呐！”

虽然从棉衣上看不出汉子的军衔和职务，但郭栋却明显能看出他就是这里部队的首脑人物，于是腰板挺直，举手行了一个军礼，大声道，“报告长官，我叫郭栋，原本是96军177师一名侦察兵，3月份执行任务受伤与部队失联，如今组织了一支盐工武装，想回归部队，和战友们一同奋勇杀敌、保家卫国！”

“哦！”汉子一愣，随口问了些177师的情况，郭栋俱对答如流，汉子脸露喜色，连声叫好，说道，“国难当头，当前需要的就是敢于慷慨赴死的勇士，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你们的人现在何处？”

郭栋把事情前前后后简要说了一下，汉子又握住郭栋双手说，“真是太好啦。郭兄弟，欢迎你重新回归177师大家庭，这一带都是咱们96军的防线。”

原来这支陕军队伍乃是96军177师530旅1059团的第三营，这个高大汉子正是营长，名叫张玉亭。三百里中条山，自西向东分别由陕军、川军、滇军、豫军防守，阻挡日军西突南进，张玉亭第三营驻扎的这个地方是平陆西部的西郑村。

战场清理完毕，三营牺牲了28名战士，其中大多数都是在奔向高地的过程中被日军炮火击中的。28名战士静静地躺在村口的关帝庙前，排列整齐，村民们都围在边上，眼看着刚才还活生生的小伙，一顿饭功夫就变成这样了，有些人忍不住哭了起来。

张玉亭两眼发红，虎目含泪，他大声说道，“大家都别难过，打仗就难免有伤亡。这28名兄弟都是好样的，都是咱96军铁骨铮铮的汉子，为国捐躯的好男儿。他们牺牲了，但咱们还活着，他们没完成的事，咱们还要继续做。”

“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把皇冠体育直播：鬼子打出皇冠体育投注：！”

一排排枪弹射向天空，群情激愤，声如虎吼雷鸣，震荡在山野之间。

当地有讲究，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入村子的，否则会给村民带来霉运的。张玉亭知道这个风俗，他把牺牲的战士放在村外的关帝庙前，外面天寒地冻，怎么也不能把战士们的遗体长时间露天停放，可是马上接到命令，部队又要立即开拔，张玉亭便和郭栋商议。

郭栋道，“目前命令紧急，要不暂时将牺牲的弟兄就地掩埋，先入土为安，待到任务结束再过来将他们好好发葬。”

张玉亭点点头说，“看来只能暂且如此。郭兄弟，为兄有一事相烦：我等军务在身，马上要开拔外地，但牺牲的弟兄草草发落，为兄实在于心不忍，我留些钱财于你，有劳兄弟在周边购些板料，给28名弟兄一一订做口棺材，另外我还想给他们立块碑，青山处处埋忠骨，这里中条巍巍，大河奔流，也算是块风水宝地，弟兄们无法魂归故里，但他们为国捐躯的英勇事迹应该被勒石铭记，让世世代代的人们永远记住他们的名字！”

“张大哥你所言极是！”郭栋听得是热血沸腾，“弟兄们保家卫国、舍身赴死，他们的身后事就是咱们的大事。这事包在兄弟身上，钱财就不必留了，你们行军作战，风餐露宿，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留个地址，你们回来时和我联系，我会带着东西，还有我那边的弟兄们，一起过来。”

一声号令，三营战士和村民们齐动手，将28名牺牲的战士就地浅埋在关帝庙的西侧，并在每处都做了标记和姓名，以便日后寻找辨认。

掩埋完毕，第三营作别村民和郭栋，向东而去，郭栋亦西返与张永来三人会合，四人牵着骡子，沿山路南下到了芮城的陌南镇。

陌南是芮城东北部的重镇。古人以南北通道为阡，东西通道为陌，二十里岭上的山路，是中条山自古以来最重要的东西通道，陌南镇位于中条南麓，故得其名。陌南镇南通浢津，北接中条，东达太阳，西抵蒲坂，连接三大官运盐路，镇内街市店铺近百家，有饭馆、酒店、药铺、客栈、杂货店、京货铺、当铺、粮油行、花行、估衣行、肉铺、染坊等等，乃是当地商业繁华之所在。

郭栋等人寻了一家棺材铺，以骡子所驮的日杂做定金，购置了一批板材，商定日后来取，临近年关，日杂自是紧俏货物，棺材铺也乐地交易。事情办妥已是日落时分，返回自是来不及，四人遂在镇上找了个简易客栈歇息一晚。

一个多月后，张玉亭带领三营战士返回，得到消息的郭栋即刻和张永来从胡家岭出发，他原计划是要把盐工队伍一起带过去，但却因为在此期间出现了一些变故（后面将有叙述），队伍暂时待在原地，他同张永来赶到陌南镇，雇了两辆大车，在棺材铺装了板材，直奔西郑村。

张玉亭找来木匠，做了28口棺材，将牺牲的战士起土刨出，重新入殓，葬在关帝庙北侧的高地上。张玉亭和郭栋商量说，“我要给弟兄们立块碑，这碑名和碑文还要麻烦郭兄弟你想一下，另外，还得找个石匠，开碑连带刻字。立碑是个大事，村里有讲究，红事吃肉片，白事吃豆腐，我要从外面购些黄豆还有其他，让战士们和村民都美美地吃上一顿。”

郭栋道，“和我同来的张永来是解州人，从小就在山跟前长大，开碑刻字他都会。碑文我一会想想，碑名我想叫‘后死碑’，神州板荡，中华陆沉，我等华夏子民自当同仇敌忾，前赴后继，牺牲的弟兄先我们而去，我等后死之人自当为他们勒石铭记，然后承其遗志，唯有奋勇杀敌、驱逐倭寇，方可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张大哥你觉得如何？”

“极好，极好！” 张玉亭愤而击掌，“后死我等当努力，频传捷报当纸钱！”

3天之后，牺牲的战士全部安葬完毕，关帝庙北的高地上，松柏苍翠，一座高大的四棱石碑耸立在其间，顶端碑额四面各镌刻一个大字，连缀起来是“为国捐躯”，碑文铭刻其背：

民国二十八年春，本营奉命扼守中条山南之磨凹、坛道、朱家窑等地。元月二十三日，芮城县之倭寇以步骑炮兵联合二千余，经风疙瘩向我三路进犯，我全营官兵英勇奋战，坚守阵地，奋勇抵抗，酣战终日，歼敌数百，战果辉煌，致敌终于胆怯而逃蹿。是役，我英勇将士二十八人，俱以大无畏精神，为国家民族而壮烈牺牲。其浩气诚足以激励国人，光耀千古，精神不死。同仁因于备棺安葬之外，列叙英名，勒石志念，以示家属云尔。陆军第一百七七师五百三十旅第一千零五十九团第三营阵亡将士纪念碑；张玉亭暨全营官兵敬立；大中华民国二十八年元月吉日。

张玉亭面对石碑，深深弯腰鞠了三躬，双手捧起一坛西凤老酒，倾洒在石碑前，突地挺直腰板，奋力将空坛摔碎在碑前，大声说道，“后死者，不是怕死者，怕死就不上中条山。我等当前赴后继，誓死戮敌！”

“前赴后继，誓死戮敌！前赴后继，誓死戮敌！”全营战士挺身肃立，齐声呐喊，数百支长枪指向高空，一同鸣响在中条和黄河之间，中条戴雪群峰白头，黄河怒吼浪涛呜咽，后死碑在一片松柏的簇拥中高挺蓝天，肃穆而壮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