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节 生民无计避闲言

1. 生民无计避闲言

中秋一过，盐池里的风就一天天见冷了。天将亮的时分，郭栋起来巡查，迎风一吹竟然打了个喷嚏，回到屋里翻了翻黄历，寒露节气都已是好几天了。

这段时间事情比较多，好有些日子没有回过十里铺了，铁锁不能回家，银锁和铜锁也被困在盐场，剩下秀月和张宝山，一个妇道人家，一个上了年纪，一人守一个空院子，怎么能不叫人操心呢？郭栋想着，天亮了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处理，回村里看望一下。

快走到村口的时候，郭栋碰上秀月和公爹张宝山用拉拉车往家里面运玉谷穗。夏天时候驻扎解州的皇冠体育直播：兵抢了车盘好几个村子的小麦，老百姓心里都慌了，秋庄稼能早收就早收，熟得差不多就赶紧往家里面拉，只是张家的青壮劳力都不在家，秀月和公爹两人忙活了好几天，地里的玉谷穗还是没有全收回到家里。

是秀月先看见的郭栋，本来是公爹张宝山在前面拉着车，秀月在后面推，但是跑了几趟，张宝山也是累得气喘吁吁，秀月觉得自己虽然是妇道人家，但毕竟年轻，总不能老是让公爹拉车，便主动和公爹调了个位，自己在前面拉车，让张宝山在后面推。这一路拉来也是满头大汗，正抬头张望还有多远到村口时，一眼看见了从大路上走来的郭栋。

“郭栋兄弟！”秀月兴奋得大喊一声，这几个月来，

她不光想念铁锁，还牵挂银锁和铜锁两个小叔子，毕竟他俩是她叫着去帮游击队运输物资才弄得有家不能回，这一晌在盐场里也不知干得咋样？十六七的孩子，能不能吃了那里面的苦？而这一切都只能通过郭栋来得知，说不定郭栋还能带来铁锁的消息呢。所以看见郭栋的那一刻她是无比得欣喜，一股酥麻的感觉如电流般袭遍全身，两只胳膊上的力气却突然间像被抽走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前后失衡，拉拉车辕杆翘起，尾部着地，险些砸住了张宝山的脚，玉谷穗滚落一地，把张宝山吓得一跳。

郭栋见状，忙紧赶两步急奔过去，放下手中物什，把拉拉车搬平压稳，然后又双手齐下，把洒落的玉谷穗三下五除二重新装上车，然后对秀月说，“你和大叔都歇着，我来拉。”秀月抹了脸颊的一把汗水说，“那就太感谢你了，我和我爸都张结好几天了，还是没有把这几亩玉谷弄完，心里急得火燎火燎，就怕解州城里的皇冠体育直播：兵出来祸害。”郭栋点点头说，“对，未雨绸缪，早做准备，收麦时候鬼子们可把老百姓给害苦了。”

秀月问，“这一晌盐场里是不是比较忙？”郭栋哼了一声说，“都是乱七八糟的忙，正经事没有一件。整整一年，几十个盐场没有产下一颗盐，却在八月十五大张旗鼓地祭拜盐神，粉饰太平。整天让盐工们采挖硝板，还想打盐根的主意，这帮家伙的鬼心眼多得很，就不想让人心宁。”

秀月“哎”地叹口气，又问，“那我的两个小叔子，银锁和铜锁在盐场怎么样，能扛（方言：干）了那里面的活吗？”她之前给公爹说的是本来银锁和铜锁帮她娘家干完农活就能回来，可是那阵子皇冠体育直播：人在村里四处横行，即使没有偷运列车货物的嫌疑，但要是被抓去做苦力那也是很有可能的，就托人让兄弟俩暂时去了盐场先干着。铁锁在盐场干过，张宝山知道那里面的活辛苦是辛苦，但工钱还是能凑合，吃饭也不用熬煎，这两个半大小伙一顿可得好几个馍馍呢，也就没有再多问了。但这段时间皇冠体育直播：人查得松了，收秋农活又这么忙，他俩怎么说也也应该回来帮帮手才是，免得公爹胡乱猜想，因此秀月赶紧就提起两个小叔子。

“他们兄弟俩在盐场都干得好着哩，银锁还当了个小队长呢。前半年皇冠体育直播：人来了后盐场不景气，就没有啥活，好多盐工都走啦，可是最近杂事比较多，人手便又有些紧张。不过收秋是件大事，我回去想想办法尽量让他俩请上几天假。”

这一车玉谷穗拉回了家，地里摘下的估计还得两车，郭栋顾忌张宝山上了年纪，恐怕身体吃不消，便提议让他在家里歇着，剩下的自己和秀月去拉，不料这张老汉脖子努得粗红，死活不愿意，非要和郭栋一起去，秀月见状，便说自己在家里做午饭，让公爹随郭栋去地里。

张宝山刚才在路上一句话都不吭，现在刚出门却就和郭栋唠叨上了，问他老家在哪里，家里有几口人，爸妈多大年纪了，以前都干过啥活计，怎么与铁锁结识的，铁锁又怎么不能在盐场待跟了游击队跑去山里，银锁和铜锁具体在哪个盐场干活，盐场掌柜的人好不好，伙食怎么样，工钱多长时间能给一次……

郭栋以前没和张宝山见过面，但他是铁锁的亲爸秀月的公爹，属于自己的长辈，所以尽管张老汉问得有些繁琐，他还是一一做了回答，只不过没说自己曾经是军人，仍然说是做生意途中遭遇皇冠体育直播：兵被铁锁所救，毕竟日伪政府在不停排查国军军人及其家属，他不想因为这个增添老人家的心理负担。还有铁锁被皇冠体育直播：兵抓的原因，他也没说那天晚上的事，只说是皇冠体育直播：人强抢盐场物资，铁锁性子直，看不过去说了几句就惹下了杀身之祸。张宝山自然知道儿子的性格，便连声叹息，直埋怨铁锁行事鲁莽，不该出头招惹是非，弄得现在有家不能回，连累媳妇和老父亲。

等把剩下的玉谷穗全部拉回家，秀月已经做好了饭，是用郭栋带来的白面做的油泼面，炒了葱花，喷喷香。两个男人“呼噜呼噜”刨着吃，各自吃了两大碗，秀月却只盛了少半碗，慢慢地细嚼着，微微含笑看着他俩在大口地吃，又取了两个碗，舀了半碗面汤，放在他俩跟前先晾着。

吃罢饭，剩下的活就是要把玉谷穗的苞叶剥开，绑成对对，搭在树上或是屋檐下的木椽上晾晒干透。郭栋在中山军事学校少年班时干过这活，他也想趁这机会向秀月问问刘竞近来的情况（刘竞随程子华去太原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告诉郭栋），可是张宝山在跟前又不便谈及这方面的事情，郭栋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只能聊些关于盐池和铁锁之类的话题，秀月看出了他的意思，便说忙活了一早上也够累的，收到家里就不着急了，劝公爹回去歇着，剥玉谷自己慢慢弄就能行，或者等银锁和铜锁俩小伙请假回来剥也不迟，反正这几天干燥的，一时半会是下不了雨。但张老汉却是死活不同意，连说自己不累，抓过一个玉谷穗，在须子处掰个口，双手像是运足了气，分开一撕往下一扯，右掌握住穗子刹地再一捋，须须去了个八九成，金黄的玉谷颗粒便全都裸露无遗。

张宝山把扯好的玉谷穗丢在脚下，随手又抓了一支，瓮声说道，“我剥得不比你俩慢，就这么一堆早早弄完就算逑啦，难道还要剥到天黑？”

玉谷穗全部剥完搭好的时候倒是还没有天黑，但日头已经快垂到山尖了。秀月拍拍身上的土渣和玉谷须须，对郭栋说，“你今天辛苦了，又让你忙活了一天。你和我爸都坐这里喘口气，歇歇。我给咱们再做顿饭，吃饱饱得再回去。”郭栋赶忙说，“我就不吃了，我赶回去还有些事要办。回去后我想办法看能让银锁和铜锁请上几天假回来帮帮忙，实在不行我再过来，你和叔也不要太着急，这两天天气还可以，马上下不了雨。”

张宝山接声说道，“能让两个娃回来几天是最好，你就不用来回跑了。”又对秀月说，“我晚上吃得简单，你不用麻烦再做了，酥馍就着早上的咸萝卜条就美太太着。”

送走郭栋之后，秀月把剥下的玉谷苞拾掇到墙角遮苫妥当，碰上好天气晒得干干的，入冬了就是熰炕的好柴火。张宝山则背抄着手，在院子里东走走西转转，左顾右盼到处右踅摸着，又大声说，“秀秀啊，要不你就熥上几个馍馍吧，酥馍有些干，吃着噎人。”

吃罢饭，屋里的光线都有些暗淡了，张宝山咽下最后一口馍馍，端起跟前的瓷碗一仰头把多半碗水倒进喉咙，咂咂嘴说，“美，饱饱得啦！”却还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并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

秀月见状，取出硝棉火石点着了油灯，说，“爸，你是不是有啥话要对我说？”张宝山长长吐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是啊，秀秀。铁锁这憨娃，逞强出头，弄得有家不能回，让你一个人孤单单守着这么大的空屋子实在不叫话。”秀月心中一阵酸楚，她“哎”了一声，低头说道，“也不能全怨致铁锁，他肯定也是没有办法才那样做的。他只要人好好的就行，等打跑了皇冠体育直播：人，铁锁自然就能回来过日子了。”张宝山叹气道，“这皇冠体育直播：人兵强马壮，豺狼虎豹一般，杀人不眨眼，想打跑他们恐怕要等到猴年马月了。”秀月说，“我听郭栋说，政府军队在黄河边上和皇冠体育直播：人打得厉害呢，还有东巷聚义叔的竞竞也说，如今咱们国家到了这种危险的地步，各种力量都联合起来了，以前像仇人般的两个大党派都成一家人了。黄河那边的陕西有个叫延安的地方，**的队伍越来越强大了，打跑皇冠体育直播：人也不是没有指望的事。”

张宝山重重咳了一下，闷声说，“郭栋这娃，以后还是让他少来咱家为好。刘家的闺女，从小就疯得很，风风火火的，不像个姑娘家。这些人都尽量少和他们打交道。”秀月听得出公爹语气中的不满，但还是小声说，“郭栋和竞竞也不是常来，人家都挺勤快的，来了就不停地帮咱们干活呢。”张宝山恼气地说，“不是勤快不勤快的事。铁锁不在屋，平日里我都不好意思到你这边来，他一个小伙子又是外人，在这里来来去去，街坊邻居眼窝又不是瞎的，刘虎娃吧全村人都知道那就是个无赖，但这郭栋不一样哪，他就是个正人君子村里人又有谁知道？刘聚义倒是个实诚人，但就是因为只有一个女，把他竞竞性惯得不像样，像个假小子，将来还不知道要闯出什么祸端。咱们小户人家经不起瞎折腾，咱拿什么和人家比啊。人活脸树活皮，唾沫星淹死人。咱们捂不住别人的嘴巴，咱们能做的只能是少和他们来往。你要是觉得拉不下脸面，就搬到咱那边住，银锁铜锁的厦空着也是空着，收拾一下就能住。这头的套门（即大门）一锁，他们慢慢也就不过来了。”

张宝山一大堆话似乎也有些道理，让秀月一时间无言以对，三个大小伙有家不能回，年纪一大把了还得在地里面劳累，搁在谁心里都窝火。秀月想想觉得也能理解公爹的心情，但搬到那边去住，他俩特别是竞竞要是真有个急事过来找不见她了该咋办？虽然搞不清竞竞她们具体都干的是啥，但自从上次竞竞在此留宿，她俩深聊了一晚上后，秀月能感觉出她们干的是大事，大事是不能随便耽误的，于是她点了点头说，“爸，我知道了，屋里这么多东西，院里还晾着玉谷，没人照看也不行，我先在这边住着，我尽量和他们少来往。”

张宝山见劝不动儿媳妇，有些恼火，却又不便发作，嗯了一声，气哼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