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节 谁人长夜不得眠

2. 谁人长夜不得眠

刘虎娃走出村公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好久。这家伙揉了揉睡得有些发肿的眼泡，举起两只胳膊抻了一下懒腰，连打了两声哈欠，才算把瞌睡虫赶得差不多，又扭了扭脖子，拍拍屁股后面的盒子枪，扯扯有些枯皱的对襟袄，开始上岗。

上次刘虎娃身上被搜出了毛头纸，上面都是些激进的宣传口号，张太保自然知道刘虎娃根本就不是能当**的料，却又怕他软怂怕死禁不住打乱咬其他人，再者他还是在自己手下当差，有个啥三长两短也不好给村里人交代，便硬了头皮去找江口说情。虽然江口把刘虎娃狠狠地教训了一番，但是他心里也是如**一般清楚得很，像刘虎娃这种头脑简单四肢也不发达却好逸恶劳只知道混吃混喝的二流子，跟**八路军是扯不上半点边的，像这种人，只要给点小恩惠小权力，他就会像哈巴狗一样摇头摆尾死心塌地为皇军所用。于是江口恩威并施，先是把刘虎娃打了个半死，并且扬言要枪毙他，把刘虎娃吓得是屁滚尿流全身瘫软，正好张太保出面求情，江口便假意网开一面，送了个顺水人情。刘虎娃死里逃生，感恩涕零，恨不得肝脑涂地，喊江口几声爷爷。

于是刘虎娃又回到村里继续当他的治保联防队长，盒子枪又挂到了他的屁股蛋子上，当然刘虎娃也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巡夜不能只在后半夜出动了，小腿儿必须要更活泛些才行。

前半夜巡查本来是亥时过半就该开始的，刘虎娃却是下午又多贪了几杯，睡得胡天胡地，更夫王老三吆喝着从村公所边上走过时他才醒来，分明已到了子时。

子时就子时吧，反正治保联防队就他一个人，啥时候都是他说了算。刘虎娃摇摇晃晃走向村南头，每次巡夜刘虎娃总是从南头开始，他给别人说是因为村子地势南高北低，南北向的主巷一路下坡走起来比较轻松顺腿，其实是因为秀月家在东南角上，刘虎娃每次都想过去瞅几眼，看看秀月屋里的灯是否还亮着，他就不相信，铁锁这么长时间不在家了，这小娘们晚上能安心睡得着？

远远地瞅见娘娘庙院里的大槐树了，粗壮结实的大槐树像巨灵神一样从高空俯下逼视着他，刘虎娃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奶奶的，老子可是有枪的人，怕他个鸟！”他嘀咕了一声，伸长脖子向秀月的院子看去，秀月就住在门房，高而小的窗棂上糊着厚厚的麻纸，但还是能透出一点点隐约的光，刘虎娃看见窗户下贴附着一个人，且踮着脚尖努力向上凑。

“他奶奶的，老子这才几天没来这里转悠，就有人敢过来抢老子的生意，老子倒要看看十里铺谁有这个胆子。”刘虎娃前一晌憋屈在心里的火气正愁着没地方发，皇冠体育直播：人惹不起村里人还惹不起？当下屁股一扭抽出盒子枪，贴着墙根一路小跑过去。

那人正全身心关注着屋里的动静，猛地被揪了个冷不防，回身一看是刘虎娃，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连拉带扯把他拖到了娘娘庙的门洞下。刘虎娃虽然手里端着枪，但他也知道那主要是吓唬吓唬人，不到重要关头哪敢随便开枪，何况他也没想到这人竟敢捂他的嘴，顿时被弄得一脸懵逼，好像是自己干坏事被抓了个现行。

刘虎娃挣脱开来，终于看清这人不是别个，正是秀月的公爹张宝山，心中不禁一阵慌，这可是人家自己的屋啊，却看见张宝山也是一脸的紧张，猛地又想到，不对啊，是他屋子他为啥不进去却偷偷贴在墙根？而且是大晚上黑咕隆咚的，难道……啊？哈哈！

当下刘虎娃腰板一直，脖颈一挺，举起盒子枪指着张宝山“嘿嘿”阴笑道，“老张头啊，我说你大半夜地趴到儿媳妇的窗户下，到底是想看什么秘密呐？”

“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净胡说…啥呢！”张宝山一张刻满皱纹的老脸涨得通红，嘴巴也有些哆嗦，抬手就要打刘虎娃。刘虎娃往后一缩，把盒子枪往前一迎，“我怎么胡说啦？这三更半夜的，你说你偷偷摸摸在人家窗台前干啥？”

“干…干啥？干你个逑!我…我白天在…这头屋里干活，落下了东西，这不…才想起来了过来取，先看一下我铁锁媳妇…歇息了没。咋地，不行吗？”张宝山说话还是有些不利索，主要是因为他这次的目的确实有些搬不到台面上。白天他见郭栋告辞时和秀月之间是欲言又止，似乎是有好些话当着他的面不好说，他劝秀月去那头屋里住秀月也不愿意，这就让张宝山心中难免生疑，铁锁这么长时间不在家，她一个才过门几个月的媳妇独居一处怎么能让人放心呢？尤其还有这个叫郭栋的小伙子时不时过来“骚扰”。想起郭栋离开时的眼神和表情，张宝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干了一天活躺在炕上却是死活睡不着，刚天黑就想过来，但那时候巷里时不时还有人走动，不方便，硬是熬到这时候实在憋不住了，这才悄悄过来还没看出个啥样行就被刘虎娃给撞着了。

刘虎娃斜着眼睛哼道，“老张头，我刘虎娃不是三岁吃屎娃，你说是啥就是啥？你要真是取东西，那为啥不正大光明去敲门却偷偷趴在窗台下？我看你这也不是想趴窗台，而是想扒灰，是不是？哼哼，这要是传出去，那可是十里铺村天大的新鲜事呐！”

“是你妈个屁！”张宝山气得全身发抖，禁不住破口大骂，“净你妈一天想着说。”“哈哈，被揭了老底，就那个老（恼）…羞成怒了吧？算了，权当我啥都没看见，我走啦，不过明天村里大街小巷要是有人说啥闲话什么的，我可管不了哦。”刘虎娃哼了一声，把枪插回皮套，抬起左腿作势要走。

“哎，这个…大侄子，那个，你先别…”张宝山赶忙拉住了刘虎娃，他知道这家伙一张烂嘴，芝麻点大的事他能给你说得鸡毛乱飞，今晚这事要是让他传出去那可就把老张家的脸面丢透了，“虎娃侄子，刚才…刚才是叔不对，叔嘴烂…该打！”张宝山伸手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下，又说，“你看，真的不是那么回事，确实是有原因的…大侄子，看在我和你爸自小在一块……”

刘虎娃就势停步回身，推开张宝山的手，拍拍袖子，又咳了一声，板着脸说，“我刘虎娃是十里铺村治保联防队长，正在执行公务，不要和我套什么近乎。你最好老老实实说个明白，你趴窗台到底是啥个意思？”

“这个…嗨，这不是大晚上的，怕打扰人家左邻右舍，我不便大声叫门，才…准备凑到窗台跟前去喊叫…”

“左邻右舍？哈哈！”刘虎娃一咧嘴，“屋子这边是巷道，那边是娘娘庙，大晚上的看有半个人影吗，你是怕打扰了鬼吧？我今个白天路过时，倒是听屋里挺热闹，有说有笑的，玉谷苞苞撒了一地，是在干啥呢？”

“噢，噢，那是在掰玉谷穗呢，这不是…种了好几亩玉谷，铁锁他们都不在家，张结得要死…” “都不在家？可我明明听见除了你还有男人在说话。” “噢，你说的那叫什么栋，他是…铁锁在盐场的伙计，过来帮忙的。”

“什么栋？”刘虎娃脑子里立马闪过一个手持木棒、怒气冲冲的年轻人形象，他打了个寒战，说，“是不是短头发，瘦瘦的？那不是秀月的娘家弟吗，怎么又成了铁锁的伙计？”张宝山怔了一下，含糊道，“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吧，反正和铁锁都是在盐场干活着。”

“这不都是亲戚嘛你怎么能不清楚？”刘虎娃一想起那天被打的狼狈样，心里不由怒火中烧，“我实话给你说，这个人是个…很危险的分子。如今皇军强化治安，不定期普查人口，他要是再来你们家，你必须马上给我报告。”

“这个嘛…好吧！”张宝山知道这家伙无非就想抓个人邀功请赏，要是没啥问题，还不照样隔上几天就放了，但这人对自己却是块心病，抓上一次他以后肯定就不再来上门讨嫌了。张宝山自然清楚秀月没有这么个娘家兄弟，于是他干笑着说道，“能行，没问题，虎娃侄子，不，刘队长，下次我再见到他一定给你报告。你看，今天晚上这事，咱们是不是…嘿嘿…”

“知道啦，知道啦，记着说话算数哦，我还要巡查其他地方，走啦。”刘虎娃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你这老家伙，肚里小算盘打得精呢，要是敢耍我，哼，有你好受的。”

刘虎娃优哉游哉在村里溜达了一圈，回到村公所已是丑时近半。其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刘虎娃却是越走越兴奋，没有丝毫睡意，进了大院，一眼瞅见有间屋子竟然还亮着灯光，仔细看，那正是村长张太保的办公地方。

见刘虎娃探头探脑走进来，张太保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虎娃，坐坐坐，你来得正好，也给咱出出主意，说说想法，叔正熬煎得厉害呢。”刘虎娃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提起暖壶给张太保倒了碗热水，又给自己也倒了少半碗，掺了些凉水，一口气灌进肚里，抹了一把嘴说，“咋啦？村长，啥事情让你大晚上的睡不着觉？我还以为你是怕我一个人在这里寡得，专门过来和我谝闲呢。”

“谝你个逑闲！”张太保重重吐了口气，“皇冠体育直播：人一天就不教人安宁。这不大晚上才从解州城里开会回来，皇冠体育直播：人要修从解州通往芮城的盘山路，让每个村三天之内至少要挑出100个精壮劳力。这中条崎岖，山路弯弯，差不多都有百十里呢，还不知道要修到猴年马月，再多的劳力也架不住这么消耗啊！”

“好家伙，就要100个？”刘虎娃嘴巴张得老大，“这段时间家家户户都忙着收秋，不收秋的都去盐场了，哪有这么多剩闲的劳力？皇冠体育直播：人这也是狮子大张口——胃口不小啊。”

“有没有都要想办法给人家凑够数。咱十里铺在这方圆也算个大村，要是别的小村子都凑够了而咱们不够，那不是明摆着让皇冠体育直播：人找咱们麻烦吗，我可不希望皇冠体育直播：人再来咱们村骚扰。这帮狗日的，杀人不眨眼！”张太保顿了顿说，“唉，你不知道，愁得我一晚上心都不宁。虎娃，这事就靠你了。上次为救你，叔来来回回跑了多少路，求爷爷告奶奶，到处给人说好话，腿都跑细啦，嘴都磨烂啦。这回你就给叔操个心，费个劲，我再给你配两个人，家伙带上，挨家挨户进。乡里乡亲的，咱先说好话，好话不管用就来硬的。先凑够人数干上一段日子，咱们再想办法找些人替换他们。就这，大后天一早你给我报个数。”

说完这话，张太保端起瓷碗，一口气喝干水，拍拍刘虎娃肩头，叹着气颠簸颠簸走远了，剩下刘虎娃像个木桩一样杵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