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九节 举头三尺有神明

9. 举头三尺有神明

突然间人声嚷嚷，空闲的东面戏台一下子涌上了好些人，原来是雪花山的戏班子赶到了。他们匆匆忙忙开始搭台布景，少顷，剧幕拉开，正面背景仍然是皑皑盐湖和巍巍中条，只听得“锵锵锵采锵”一阵紧锣密鼓声中，闪出一条大汉来。定睛细看，丹凤眼，卧蚕眉，赤红面庞，三缕长髯，头戴绿色夫子巾，缀黄绒球配后兜，两耳垂白飘带和黄丝穗，身着绿色蟒袍，腿上金线绣麒麟纹红彩裤，脚上厚底绿虎头靴，左手提长穗红马鞭，右手握青龙偃月刀，出场即一个360度大旋转，大刀斜劈，虎虎生风，一招青龙探水刀尖直指台下，吓得看亭里众女眷一阵惊叫，台下却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虽然这位演员在面谱上加了一条金线，但稍微内行的人都知道，这称做“破脸”，意思是表示对所扮演人物的尊敬，不敢完全模仿他。但几乎所有人一看这装扮和气势，都知道这是关公关老爷到了。作为一位在神州大地乃至四海环宇之内都广为崇敬且籍贯本土的历史人物，自然会受到台下观众无比热烈的欢迎。

演员回刀收腿，归位直立，抱拳朗声说道，“连三戏台演的就是竞争，看的就是热闹，方才诸位大家龙争虎斗，各有千秋。我们因故来迟，自然不能扫大家伙的兴，咱们池神庙里有一幅对联：‘解池本包孝肃旧制，治此盐者，首当铁面无私；常平乃关壮缪故里，辖其民也，理应忠心报国！’，说的就是谁要在咱们运城当官，就得包青天那样铁面无私、像关老爷那样精忠报国。关老爷当时义勇倾三国，万古祠堂遍九州，池神庙里也敬奉着关老爷的神位，今天我就给大家伙来一段祝颂关老爷的戏文……”

这个演员带有妆容，看不出本来面目，但他张口一说话，郭栋立马听出了这正是郭广汉的声音，心中登时是又惊又喜，他知道雪花山的戏班子肯定会有自卫队队员，关键时刻能配合他的行动，却不料郭副总队长竟然亲自前来助阵，担心郭广汉人身安全的同时，心中不禁又波澜狂起，敌我首脑人物齐聚池神庙，这一定会有一场大戏上演。

只见郭广汉深吸一口气，声若洪钟，气势如虹而出：

矫矫武安，吉称义勇；

卫我皇朝，夹翼正统。

维此盐池，尤为檄宠；

赐庙英烈，威灵炯炯。

蚩尤之战，匪公谁驱；

崇宁之褒，匪公谁居。

矧兹河东，更属枌榆；

福国裕民，报礼宜殊。

春夏盛阳，颗盐融结；

时届玄冬，霜寒凛冽。

玉河载凝，琼田飞雪；

商税足输，边储无缺。

丕扬持斧，阴慕精忠；

肇称咸秩，褒然宗工。

籍手参宪，殷荐式崇；

陈词灌献，爰答宏功。

仰祈威严，弘济民艰；

为帝左右，为商贸迁。

遥池常念，鹾海永填；

骈蕃俎豆，永享万年，

尚飨！

这是明万历三十五年，当时的“巡西晋兼督鹺政”康丕扬，为了颂扬盐池发生的冬生盐花这一祥瑞盛事，率众盐政官员在池神庙举行隆重的祭祀盐池之神仪式，祭祀颂扬列位神祇时，给“忠义武安王之神”关羽的祝文。

关羽故里就在盐池南岸的常平村，祝文中提到的关公战蚩尤一事在河东大地尤其在盐池周边是广为传颂，老少咸知。当地锣鼓杂剧中就有一出剧目叫做《关公战蚩尤》，说的是：北宋大中祥符年间，盐池上空突然大雾迷漫，经久不散，致使盐池无法晒盐，影响民食与国课收入。派下去考察的官员回来说是轩辕黄帝的死对头蚩尤在作乱，于是当时深信道教的皇帝宋真宗请来了信州张天师作法，召来智勇双全的关公，经过激战，蚩尤大败被擒。盐池上空妖雾逐渐散去，盐池从而恢复生产。

台下观众的欢呼声如波涛起伏，一浪高过一浪，但看亭之中的龟荣带刀脸色却是一阵阴过一阵，这祝文的大概意思他还是能够听得懂，刚才这演员一上台就说，演的就是竞争，又强调关羽忠心报国，斩杀蚩尤，虽然这连三戏台唱的就是对台戏，但这分明就是针对刚才的《纪元二千六百年》之歌，这不光是对自己不恭，更是对天皇陛下不敬，心中是愈想愈气，怒火腾腾，禁不住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今日乃传统佳节，又逢祭神盛典，官民共庆，竞相献技倒也无妨，但上演荒谬怪诞之事，难免要扫大家的兴。我等虽然来此不久，但也知道关羽是你们三国时期的一员大将，而蚩尤则为你们上古中的传说人物，两人相差有几千年，怎么可能同日出现？又怎么可能在一起厮杀？”

龟荣带刀声粗音大，传遍全场，台下众人都为之一愣，他扫视四周，有些人开始低头嘀咕，窃窃私语，似乎在赞同他的看法，心中便有几份得意。却听得戏台之上郭广汉哈哈大笑道，“此言差矣！关公与蚩尤相差几千年倒是不假，但神仙魔怪非同凡人，或居于九重之上或潜于九狱之下，只要局势巧合，随时都可能出现。”

龟荣带刀冷哼一声，“当今皇军治下，百业兴旺，应该没有你所说的那种巧合的局势吧？”

郭广汉答道，“天道有常也无常。真宗皇帝当时年号也叫大中祥符，却也出现了不虞之灾。”龟荣带刀再难捺住心中怒火，忽地一下拔出手枪来，指着郭广汉吼道，“你是哪个戏班子的？不要以为扮演个关羽，就可以在这里一派胡言，妖言惑众，死啦死啦地！”郭栋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郭广汉却是不慌，他微微笑道，“我等草民岂敢妄言？长官如若不信，不妨看看天上，苍天自有公允。”说着伸手指向右前方，大伙儿都侧头看向东北方的天空。

东北方的天空不知啥时候聚起来一大片黑云，浪涛一样迅猛地向西向南方向汹涌而来，原本来亮亮堂堂的大白天一下子昏暗了许多。当地有俗语，“云往南，长（音chuo）流檐”、“云往西，黄河溢”，这乌云滚滚又是往南又是往西，看来必有一场大雨将至，台下众人纷纷叫嚷起来，有的退身要往回走，有的想找个屋角房檐以便避雨，一时间挨山塞海，拥挤异常，看亭里的日眷们也惊叫着要撤离现场，但杂乱吵闹，却又怎么能移得开脚步？龟荣带刀本已是满腹怒火，见此场景更是气急败坏，抬手朝天就是两枪，大叫道，“都在原地别动，不许乱跑！”

就在这一瞬间，“咔嚓嚓”一声炸雷，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低沉压顶的乌云，如同一把长刀横空直下，在龟荣带刀的手枪枪口倏地溅起一串火花，“轰隆”一声巨响，龟荣带刀头侧的看亭一下子坍塌了少半，他本人也随之倒在台阶之下，整个右臂已被炸得粉碎，面目通黑，衣衫碎裂，散发出一股呛人的焦糊味，眼见是没得了性命。

日眷们更是吓得尖叫连连，抱头就逃，台下观众也如潮水般向外拥挤，哭喊声、叫嚷声，纷乱嘈杂，混成一片，郭栋眼看着阻拦不住人流，只能在人群中顺势引导，避免造成踩踏伤亡事故。

却也奇怪，黑云压地，雷声惊天，但风起云涌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经过盐池聚在中条山顶很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转眼间又是晴空**，红日当头，一点雨都没落下。

“盐务管理分局”的人员把龟荣带刀的尸首抬了，照护着家眷们赶紧撤离了，白川秀男紧皱着眉头，让郭栋和尹道长善后一切，自己也跟随竹田、江口等人回城去了。郭栋虽然是惊魂未定，但却是心中狂喜，他怎么也没想到龟荣带刀竟会这样毙命，根本不用自己的筹划，不费吹灰之力就为武钢大哥报了血仇。

接下来的几天，庙会照常进行，台上锣鼓依旧是敲打不停，没有了盐务分局官老爷们的“大驾光临”，唱戏的和看戏的都轻松起来了，不再唱那些曲高和寡的高雅诗词，啥演得顺手就演啥，啥看得高兴就看啥，池神庙会唱戏说是娱神，其实还不是娱人？关键是要平民百姓喜闻乐见才有看头。

郭栋在庙里各处溜达着，龟荣带刀被炸死后，盐务分局的人就再没有露过面，白川秀男也是派人给郭栋捎信，让他这几天维持庙里的秩序，负责治安情况，也没有人再提郭广汉那天的事了。

哼，这帮狗东西，肯定是被那天的雷电给吓怕了，活该，多劈死几个才解恨呢。郭栋边走边想着，心里偷偷地乐。

不用火烧眉毛地着急“救场”，这几个临时凑起来的戏班子虽然唱不了像什么《空城计》、《四郎探母》之类大戏，但还是能演一些小的剧目，小剧目以前在农村经常上演，剧情简单人物少，而且通俗易懂贴近生活，老少咸宜，台下看客仍旧人头扎堆，与往常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残破的看亭郭栋让尹道长找人把那彻底拆除了，听说后来庙里好些楼阁殿堂都得到了修葺重建，但这个看亭却没人再提起，只留下一块空荡荡的地基。

但空荡荡的地基并不代表那天的事也就空荡荡地从此烟消云散。郭栋经过戏台前的时候，台上正在唱一出小曲目叫做《姐儿怀胎》，一个身材粗实的男演员身着女装，忸怩作态，走走停停，尖着嗓子拿腔捏调地唱：

过罢冬至节，不觉到腊月。

腊月里梅花开，开的好奇怪，

开来开去姐儿怀上胎

……

台下的人们大多在看着戏台上这个有些笨拙滑稽的演员哈哈大笑，或是摇头晃脑地也跟着哼哼唧唧，但也有不少人时不时低头窃窃私语，又偷偷扭过身，指指点点看亭剩下的那处基底。郭栋来来往往穿梭在其间，断断续续听了不少，后来这些闲言碎语竟然是越传越广，盐池里的所有盐场，盐池周边以及整个城里面，都开始流传那天的事情：狗日的龟荣带刀出言不逊，竟敢对关老爷大不敬，惹怒了关老爷，那道闪电就是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关老爷大刀“咔嚓”一挥，就把龟荣带刀给“收”了。而那片黑云则是关老爷所带的兵马，他不伤害老百姓，所以并没有降暴雨冲淋庙会，只在老家南山脚下常平村头转了一匝，看看乡亲就回天庭去了。

郭栋将此事说与尹道长，尹道长深吸一口气，左手包右手拱手朝南施礼，却不做言语。郭栋问了祥林叔，知道这是道家拜神的“抱拳礼”，负阴而抱阳，寓意为扬善抑恶。但那天黑云重重、电闪雷鸣，真的是关老爷显灵吗？虽说郭广汉艺高人胆大，面对枪口毫不慌张，但他怎么就能预料到朗朗晴日要发生风云突变，从而借助雷电来除掉龟荣带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