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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03小说:飘燃纸 作者:潘小纯 更新时间:2019/9/6 18:06:03 他推开门走进来,问: “人在不在?” 我知道是他来了,说: “去医院了。” “上班去了?” “不,上环去了。” 他一边关好门,一边盯着我手里正在做着的活儿看。“你们还信这个?以前也 上又钻扭起来。“你总要避开些。”我说。“现在不会有事的,你老是这样。”他说到是装着的,不是也没起作用,前些天才去医院做的流产,这你忘了?” “我没忘,”我丢掉鸡毛掸子,说,“我知道,上环不是百分之百保险,几年下来,就这么一次。” “还用老方法,叫她吃苦。”他用手指抠着自己的脖子,放开,转个方向,抠到了我的脖子上。 他的手指在我脖子一侧左半圈右半圈上半圈下半圈钻个不停,他说(跟着我走进南面的房间):“她呀,怎么比都比不上你的,我现在除了在诊所碰到她以外,在其它地方都很怕见到她。”他在后面跟不上我时,手指离开我脖子,跟上了,马这儿,手指算是停了下来。他打开冰箱,试了试里面的冷气。我在内心竭力做着反抗。我把早晨吃剩下的一个鸡蛋放在自来水下冲洗,完了把它放入冰箱。 “把门关上,”我说,“衣服被弄湿了。” (他脚跟踩着脚尖,左右两只脚,一只脚的脚跟踩着另一只脚的脚尖,两条腿相互交叉,尽力往两腿内侧挤压)。我知道这是一个预兆,低下头不去看他,把一串别针扔进抽屉,向外面院落走去。我这时候最需要的是太阳光,也想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两个人一前一后拖着长长的影子,往院子里走去)。 “所以我说……” 我小心翼翼在几个水泥礅子之间转圈子。 “所以我说你要多多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要学会克制。” “避开一日算一日,不去想这事,根本不想。” “我下午要去一趟财政局。” 十点钟左右,她拖着行动不便的身子回到家,一到家里,便让我把床铺好,把病历卡放在床头柜上。 为了能及时赶到财政局,我匆匆做好午饭。她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了什么,拍响床板,说:“看看离十二点还差多少。” “现在是十点五十。你行了,行了,就换了个环,回来以后没停过。” “你打个电话到门诊上,告诉他们,不,最好去找那个替我值班的医生……” 财政局。 “你坐着别动,我自己去翻档案。是八零年一月份存档的,当时你还没来局里。” 他站着听我讲完话,接着把我给他的材料朝办公桌上一扔,说:“范围太大了,有这么多东西需要找。” “你一个人干确实很累,”我走到他对面,“你不去找个人来帮忙?” “今天没人,就我一个,”他朝身后墙上的地图看了一眼,“按规定,外人是不能进档案储存室的……不过来吧,反正今天没人。” (财政局) 两道普通木门,两道防盗门,存放档案的大铁柜高耸于楼内,在走廊进口的墙壁上印有“档案”两字,他拿出一串钥匙,拣了其中一把,**铁柜锁眼,转动几下,门没开,也没听到锁舌撞击声,换一把钥匙也是这样,在第四次换钥匙后,柜门才被打开,我跟在他身后走进柜子,闻着由纸页、铁柜混合而成的气味,他转过半个脑袋向柜子外张望,前面的手却指着柜子里的黑暗角落,说:“那个年份的东西都在那儿。”我从他胳膊底下朝里面望,说:“没准里面会有电灯。” “有电灯。”他伸手摁开关,柜子里一下子亮了起来,从柜子顶到柜子底的上下隔层间也有灯光穿过。“你先进去,按照编号顺序找,找累了,里面有椅子,可以坐下休息,先把通风器打开。” “你去哪儿?” “去另一层。” 当我坐在一把铁制椅子里准备清理编号时,他也正坐在同我这儿一模一样的铁制椅子里寻找文件,那儿大概就是他刚才对我说的另一层地方吧。现在我明白了,我进入的是一只巨大无比的储放文件档案的铁柜,在建造此楼房之前,先在地面立稳铁柜,然后以铁柜为中心,依次向上造起大楼。铁柜的一层,就是楼房的一层。现在他正在下一层楼的铁柜中做事,而我是在他头顶上做事。我低头看了看从他那儿照上来的灯光,心里觉得十分安稳。这时他在楼下通过传话机向我传来声音:“是不是有一份七八年五月份打出来的蓝色标题的材料?请查一查,简称是……噢,是这样,它已经留存了。”“很难找。”他对我的话没反应。我开始想到我这儿话机的键钮可能没打开。而他又在传话筒那边说:“你找到副本了吗?把编号告诉我。”我没把手臂抬起来,所以永远也不会找到被我压在铁椅扶手上的那个话机按钮。他有些急躁。“你应该学会查寻,动作快点,这儿通风器坏了,我快要闷死了。”但他忽然找到了问题所在,“你一定没打开传话机的键钮,它就在椅子上面。” 我赶紧站起身,离开椅子,将整只铁椅看了一遍,发现在椅子扶手上有个凹入的洞孔,走近一看,才知道洞孔中嵌了个红色按钮。大概就是它了,我轻轻一揿,立即听到他传过来的话:“哎,通了,现在我能听到你脚步走动的响声了。快查吧,查出来后,告诉我那个副本在哪儿。”我用手指一按红钮,声音没了,再一按,声音有了,一按没了,再一按有了。他在下面大叫。对我来说,今天这事纯属多余,查号,找档案,本是他的事,档案被找出来以后,接下来才是我的事,他应该协助我,应该对我亲热一点,比如为我沏杯茶,并把茶恭恭敬敬送到我嘴边来。 “七八年五月,第168号,2编外区,”我开始高声朗读,“你记下没有?副本,2编外区,销毁后留存,记下了没有?”我报完副本编号,弯腰用中指敲了敲在他头顶、在我脚下的柜子铁板,响声不大,我用脚跺铁板,声音仍旧不大,(有一只松动的铆钉在震荡中上下跳动),在来财政局的路上,也同样碰到路上有东西被人踩踏的事情,当时那个东西被震得乱蹦乱跳,东西的主人猛烈跺脚,因为他要收工打烊,早点结束工作,我同那主人不一样,我跺脚,不是为了结束工作,虽然我讨厌工作,我不是靠做具体某份工作过活的,我到这儿来做事,是为了帮助别人,我在这儿只是别人的一个帮手,在这层柜子中跳起跳落的铆钉也是个帮手,算了,我应该快活些,做好他的帮手,财政局是个好单位,经人引见,我来到这里,像刚才在办公室看见的地图一样,我这会儿是这单位里的一个成员,地图是,我也是,我要帮他查找一批文件副本和一批文件正本,这里的工作情况是我来到以后才知道的……说话表达意思,他在下面说:“你跺什么脚呀?” 他离开椅子站起来。 一方是这位档案工作人员,一方是我。 “你跺脚不能轻点?我一星期前就看到了你的履历表,知道一星期后会有这结果。这不,今天局里没有人,就我一个,还有你,算两个人吧,我们今天查来查去……等查出个究竟来,你再走。”我们两人各占据了一层楼面,我需要培养工作热情,然后分出高低,我说:“副本落实了。再查第二份。你先找个大概区域出来。” “让我回到那儿再说吧(他是指重新坐回到椅子里)。” “你看过没有,”他仰头对我说,“每份文件独立存档是不多的,你留心到没有。”他头低下,手脚放得四平八稳。“这能说明什么?”我极其低声地问。“你是第一次做这事,不太明白。我一贯主张每份文件都应该独立存档,包括副本也一样。”他靠在椅子背上翻阅一份材料,并一次次抖落掉夹在纸页间的细碎物。 “我的主张直到最近才被档案馆领导采纳。把旧有的材料理出来,是没这个可能了,只能从现在开始做这事儿。”(停,最让我恨的就是“从现在开始”这几个烂字)她说起这事来,总是说一遍话咽一遍口水,她有一次曾像模像样用双手捧起我收藏的一本小说,同时又说到了关于现在什么什么的一堆屁话,没有什么人会真正身患绝症,但恐怕我听了她说的话,顺着她那条路走进去,我会变成这世界上仅有的一个身患绝症的人,她问我:“你没有主动向他们交一百元报名费?那些人都是坏家伙,交吧,你顶不住的。”她张开大嘴,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大踏步迈入美好生活,只有大银行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她同我,现在又同他,我们三人都有改变一切的雄心壮志,她平时护卫着病人,但有时是她自己在生病,今天就是她被人在体内装了一只金属环。“你出了这一百元,他们就会把你看作自己人,是同在一个俱乐部里玩的好朋友,不分彼此,我看就这样了,别再犹豫不决。”她醒来时发现不在自己的床上躺着(我走近她),她说,“别把俱乐部这事给弄黄了,听见吗?”他的档案观主要有两点要向人说明,第一,每份材料独立存档,第二,分门别类,分批处理……但要增加一名帮手。可我不理这话。 他说:“你看,现在我的工作量一下子增加了许多。”他的节奏似乎落后了几拍,这从他频频向上举起手就可以判断出来。“现在你来了,我要向馆领导提出,让你来这儿和我一起工作。” 我脑壳中脑浆的流速忽然加快,两眼比平时多十倍地透明起来,在眼前闪现的东西,它们的形状变得方方正正,而且彼此正在拉开距离。 他的形象方方正正出现在高处。 “三个月的适应期,你主要是向我取经,熟悉从一楼到五楼的全部档案,平时要早一点上班,早上没人,没人影响你。” (我说:“只有我一人做傻瓜。”) “背熟清单,练习记忆力,忍受辛苦,不耻下问,不懂不要紧,多问就能懂,要掌握规律……对了,你说先进入哪个区域查找?” 他的一滴鼻涕滴在铁板上,我闻到了咸味,鼻涕下面的铁板有咸味。 他把一本东西拿出来搁在地上,是本薄薄的黄褐色本子。 “你能看到吗?这就是独立存档的原始件,也是按照我的意思办的。” 他拿起本子,将它封好,放入老地方。 “看清楚。” 他说话的声调像小孩。 “对照单子,从上面第一条数起,数到第十四条,看看是什么记载?” “不能确定。” “你要确定下来。” “是第三季度本市的财政收支情况。” “不是这个。” 人遇到的最发傻的事情莫过于像这样待在一只巨大的铁制档案柜中,消耗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我碰到他,就像碰到一个废物,跟着他跌跌撞撞掉进了废纸篓里,还不敢对外声张……不行了,我正在瞎想,他却走出了铁柜门,走了几步又返回,做了点不起眼的事,出门上锁,来到我这儿。 “我刚来那会儿根本就不理他们,但有时为了工作,我会像讲解员那样向他们讲解一些东西,我从来就没搞明白,我这么干,到底为了什么?” 他摇头。我跟着他摇头。虽然我没想停下手头上的工作,但实际上我已经停下了。 他说:“除了我,将来还有你,我们两人会得到他们谁的认可?” 我想对他说,就凭今天在这儿的感受,我敢把以前他的全部想法都给否定了,因为只为这些小事不值得。 他走到比较敞亮的一角,先是站着不动,然后慢慢放开身子骨,十分自在地来回走动。 我朝他努努嘴,算是默许他继续说下去。 “当时的会议室并不大,人很拥挤,一阵阵烟雾熏得我脑子反而很清醒,凭着脑子清醒,感觉好,我的主张渐渐占了上风,他们退避三舍,我听见自己在鼓掌,看见自己跨进资料室,一头扎进去,成就了一个人的幸福,这可不同于我以前获得的幸福。” 我说:“这是什么?这是你自己傻,自己心肠硬,傻汉加硬汉。” 他不听我的,一手拎着钥匙,说:“等等,你听见有东西响了没有?” “在哪儿?” “在铁柜与北墙之间的过道中。” 打开门,他走进铁柜,不久出来,说:“没什么,是我疑心。” 我根本不同意他说的话,什么档案不档案的,我是要在银行里工作的,好单位怎可与大单位比,没法比,不管组织上怎么分配,我咬定这个理,要去大单位工作,银行里的事我基本胜任,除了在我神情恍惚的时候,在我心情烦躁对人对事感到多疑恐慌的时候,反正银行是个大单位,是顶大顶踏实的地方,这一点谁能像我这样讲得明白? 在沿街一座大杂院门口(离开财政局约有一公里),有一把去年就被人安放在向街心突出的健壮树枝上的塑料大伞,伞下的地方先是被一些小商贩占据着,结果被弄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现在伞下不见了摊位,却站上了几个值勤交通警,停着几辆摩托车。 我快速离开财政局。在靠近大伞时,我的脚步慢下来,从值勤警察中穿过,我非常注意把脚步放稳健。大杂院里的炒货堆积如山,刚出锅的炒货咝咝咝冒着热气。是我同意他们在这儿办货的……有人跟我说起过这事。大杂院原先的住户都搬走了,这样做,是为了让人进去做炒货生意。是我让这么办的。嘿。 “你走还是不走,挡了好几回了。”行人中有人对我大声嚷道。我连忙道歉:“你说呢,挡了你几回?对不起,这大杂院……”“大杂院?你说呢,你说呢,说个屁。”他望了望街对面,“他们在干什么?里面净冒热气。”他问周围人,最后转向我。可不一会儿,就被人拉走了。 干什么?那是别人的事。等了五分钟,公交车才到站,刚进站的公交车像一只横倒的大酒瓶,许多人跟我一样,想闻酒香,这会儿正往大酒瓶里钻。 不多不少,已经有十三天了,吴源每天都怀着高昂的情绪同我一道在档案馆内查找各类文件。我们俩干干停停,停停干干,差不多对所有留底材料都清查了一遍。 “明说了吧,”我有一天在柜子中对吴源说,“你同我们家是没法分开了,以前你在这儿实习,现在已正式分配,你一个人身处异地,除了常去我那儿,还能有啥事好干?”我嘿了一声,又说:“在说你呢。” 这铁皮柜子里的传音效果特别差,这边人说话,声音要慢悠悠才能传到那边去。 “你要适当控制自己,”他在下面说,“我也在说你呢。在你家墙上画着的三圈颜色中,你能从中感受到点什么?你能把它们(三条色彩各异的圈子)随意摆布吗?就像自己在其中担任一个角色一样,你如能做到这一点,你就会感到很自在,在我往墙上涂抹颜料的那些日子里,你都在躲着我,我当时就知道,你这样回避,到头来肯定不是办法,我去你那儿涂彩圈,倒使我把自己暴露了,不过到头来……就像现在这样,你忽然扯上了我,要我和你一起体验体验,体验什么?体验那该死的生活呗,真是活见鬼了,我。” 我对他这人有个印象,就是太怪,比如有谁与他单挑,挑到一定程度,他就会以全封闭的交流方式来对付,即在墙上用固定几种颜色画来画去画个不停,而且不与人讲一句话。我坐下,放下文件夹。“算了吧,对人对事都马虎一点,”我平仰着上身,腿退缩到椅子底下,声音细弱,“上次我也与你讲过的,也许当时你没用心听,你说你缺乏韧劲,这就有点靠谱了,不过现在,”我索性说,“我正谋划着如何攻击你这个同路人呢。” 他听了这话,呼噜呼噜大口喘气:“怎能这样说,怎能这样说,难道在感情上我与你已经越来越远了?你究竟是怎么看我的?”说到这儿,气鼓鼓在楼下铁柜椅子里坐着,开始不理人。 在那以后,关于吴源的一些事,我就不大好说,也说不大清楚,我们俩仍同以前那样,一上一下分两层坐在档案铁柜里找文件,彼此分开,分开……我催他走过去与坐在影院窗台内的售票员小姐进行交涉不久他就从那儿轻松跑来并给我看了电影票到电影开演还有一刻钟,我握着电影票,模仿起街边邮亭歪倒的样子,向一边弯下腰,他用力看了我几眼,慢慢眼露凶光,似乎正在竭力摆脱我对他造成的影响,过后就去附近寄了封信,回来后站在影院台阶上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以前同学中有个绰号叫‘荷兰犬’的人,你一见此人,准觉得心里没底,她有事没事老要向宿舍屋顶望着,嘴里嘀咕着自己在老家的一些事,望呀望呀望得世界都变了样,望得周围东西彼此冲突起来,老说屋顶上有根绳子掉下来,说绳子掉下来,说绳子干吗要掉下来,之前谁的手不能把绳子捏紧点。”但我还是觉得,我不该看见有那么多神经兮兮的陌生人在街边学外国狗狂叫,认得荷兰犬,记着荷兰犬,观察某个人的行为等同于观察某条狗的行为,这是一个简单的分析方法,看谁能掌握这个道理,谁掌握了就等同于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我看那些整天喜欢跟狗在一起欢闹的人,他们从头到脚,从头到腰,从头到脸,从头到嘴,从头到头……我呸,还有多少身体部位可供别人消遣的?不说了,影院已经在用多道暗光对街面进行照射,过后就出现了美丽的场景,灯光,灯光,只有昏暗的灯光才能对人进行合理的施教,他说:“你抽空去同荷兰犬碰个面。”递给我一枝烟,又说:“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看你现在写得根本不成样子,刚开始写东西都是这样,写诗,写小说,都想试试,但都不成。”我听了这话,身子上下猛地活动几下:“刚脱稿了《下一年》,这会儿没什么好琢磨的。”这话说得好,因为我也喜欢说一些能给人造成模糊印象的话,记得有一年吴源去我那儿吃鱼,那次家里烧了一锅鲜鱼,在浓浓的鱼汤下面铺满了散了骨架的碎鱼肉,还裹着几块笋片,我们几人各坐桌子一边,大家都伸长手往锅里捞鱼或捞笋片吃,那天午饭,除了白米饭和鱼汤外,谁都没吃到别的东西,吃过午饭,他坐入藤椅,我今天还记得他就是这个样子,两只手轮换着在膝盖上擦,手心手背也相互对擦着,影片中有一个在街边奔跑的外国小孩,他一头撞在酒吧门外的五彩玻璃球上,孩子的脑袋被卡在球内,在路人一阵哄闹声中,骑警来了,但面对出事现场,骑警不愿从马背上跳下来,这位骑警除了对人挥舞马头的缰绳,别的事什么都不干,他大概正在等着这起街边事件自然了结,走到小门背阴处,发现门被后面站着的人硬硬地顶着,等我向他们打招呼,门里那三人才松开手让我进去,我侧身挤入半开半闭的门,走上几级露天梯子,身后三人中有人问我:“你找他?”我在梯子上停下,说话人在我注视下,手指慢慢跷起,再慢慢搭在门的把手上,整条手臂极像一根随时都要绷脱跳飞的牛皮筋……我猜想这可能是因为说了刚才那句话。“你们怎么了?”那人回答我:“这些天来,他有些不对劲,老是一个人不言语,不信这会儿你去看看,他把我们三人赶出了宿舍,已经有好几天了,有时一天要赶我们几次,就这样。”他走过来面向我,在我面前扭转身体:“我给你学个样子,就这样。”他又扭又转,最后干脆倒退着走起来,而且装出十分气喘的样子:“他在屋内不停地倒退着走动,就一个人,这样一扭一扭的。”我满腹狐疑,这不是在胡闹吗?他见我进来,没理我,一个人把写满文字的许多张信笺用刀子绞碎,分几次一把把抓起碎纸片往自己头发中塞,又用手摸脑袋,摸自己的一头乱发,头发中的纸片纷纷往下落,床上、桌椅上、窗台上、床前拖鞋上及屋里地面上全都落满了纸片,他把两只手从头顶移开,不直接落下来,却在半途伸直了指着我,可能也不是指着我,是对准对面床铺那顶白蚊帐,他双手相互握住,做成开口朝向自己一边的内“八”字,僵持了一会儿,两个臂肘相互逼进靠拢,听得见手臂上的骨头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我蹿上一步拉住他:“行了行了。”说完,并试图解开他的双臂:“行了,没人催你写这么多,是你自己在逼自己,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写东西要保持心境平静,要有节制,你撕呀,把抽屉里的东西全拿出来一起撕掉。”“在停车时,”他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手臂仍然直挺挺朝前伸去,两个肘部贴在一块,内心显得极度痛苦,“我求过他了,我耳朵里灌满了他说话的嗡嗡声,‘你是个需要拯救的人,是个需要拯救的落水之人。’”随着一声金属的叮当声,他手中的车钥匙掉在了我硬邦邦的皮鞋头上。“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好点了?”我半蹲着对吴源说,他睁眼挤出一条缝,慢慢落下的手搭在我肩上,问我:“你在等我说话?我的心灵刚刚经历过……”我不让他说下去:“你的事儿我看就这样得了,所有事情到此为止。”他站起来,拍了一下床单,似乎增加了不少抵抗力。“下面出了许多汗,裤子有点儿潮,”他反身整理床铺,把纸片掸尽,一片片纸片被聚拢在一起,“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特地来看我陪我?这几天我心里苦恼得厉害。”“我听你同宿舍的人说,你近来经常要赶别人出宿舍,让自己一个人待在宿舍里。”“刚才听见你迷迷糊糊说什么今天明天的事,你把话说混了,你这人就是没有时间概念,只会随心所欲胡来。”他不让我说话,我抬头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脸上挂了几滴大汗珠,他说:“你们都把我往坏处想,你们是同一个心眼,对你们好的人都是好人。”“你也同意?不然就会被搞得晕头转向。”“所有人,不管是什么人,都不是多余的人,现在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多余之人呢?”“你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你这不是在小看大多数人吗?”“不完全是。”“那是什么?”“当他们拒绝我的时候是这样,对,是这样。”“拒绝?”“说到底,我是不会这样认为的。”“高级的思维方式首先要得到自信心的支撑,让自己心灵开放,使自己像一批批纯真的儿童一样在世上自由活动,是这样吧?好了,去玩你的童年梦吧。”“既然如此,”他好像找到了出路,一会儿又想抱抱我,一会儿又想举手去摸自己头顶,“我真的为这事苦恼了好几天。”说完,恶狠狠地对宿舍里的床腿踹了一脚,而我更是没好气,连续踢了床腿好几下,还把他拽到床上用身子死死压住,一只去年被搁在蚊帐顶上的核桃随着床的震动在帐顶上左右摇滚,离我最近的那片蚊帐被我的呼吸气流吹弄着,蚊帐不时罩住我的脸,影片中的骑警突然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在旧岁还剩下短短一条尾巴的那几天里,我和吴源整天把自己关在档案馆的铁柜中,从财政局局长到局里的看门老头,大家都发起神经来寻找对我俩的感觉,馆长见面就问,你们的查寻工作有结果了吗?我回答说,有的有,有的没有,大多数还在我们手上查,馆长说,要查得准,查得狠,等有了准信,再查下一批,我们两人在那里面什么都好,空间也够,空气也足,只是缺个放文件材料的桌子,要是有一只几尺见方的小桌子就好了,一走进铁柜,我俩便上下分开,一大摞一大摞的材料只能搁置在铁柜的地上,每查一份文件都要弯下腰去拣,根本坐不了那只铁椅,但这样也有好处,又要弯腰又要坐冰冷的铁椅,身子反要吃不消,传音器很陈旧,拨到最高一档也没多大声音传出来,可在一天之中总要有几次突然哇的一声朝你猛嚷,轰轰隆隆震动,由这种传音器传出来的说话声围绕在我俩耳朵周围,不断挤压着我俩的耳朵轮廓。 说话应该单纯一点。 “你就尽量去简单吧。”我对他说,而且学着他的样子让喉结频繁滑动。 让喉结滑动,左不是,右不是,摆了个活跃的大老鹰造型出来,从高空俯冲下来,并在脚后跟拖着大椅子小凳子细细的竹丝扫帚拖着穿了红白条纹衣服仿佛被隔世亮光久久照耀着的圣诞老人……它们在大街上相互牵手彼此磕碰,数量很多,是整整一长条整整一大堆。 “当时是我第一个学着你的样子,跟在你身后,双手扶住一群脏东西,尽量不让它们在走动中被扯断,后来他们都来了,有财政局局长,有馆长,有秘书,这些人放弃了手头的工作,跟在一长条拖拉物后面亦步亦趋走起来,大家弯着腰走得满头大汗,还一个劲地在口中嘘出怪声音,我托着后半条长龙,用尽浑身力气往前走,只是到了拐弯处才被几辆自行车杂七杂八地钩住拽断了,你当时那副悲苦动人悲天悯人的面容,每个人见了都会对你起同情心的,过后,我陪你到宿舍,可你的晚饭还没有着落,我便拉你去馆子吃了鲜肉水饺,直到吃完饺子,走出餐馆,我的臂膀都没离开过你后背。” 通常,我们上午在柜子中要工作到中午十一点半,下午两点到位,下班时间由我们临时把握,我偏向于稍晚一些离开,而吴源呢只要我不主动提醒他下班时间到了,他总会拖了又拖,想不到要下班。但一旦发现时间真的很晚了,他就会暴跳如雷,迅速关好柜子门,冲出铁柜,上好锁,再跑到过道中等我下楼。在上班前他没看到我来单位,一般就待在宿舍里不出来,如遇我迟到晚来,在等我的最后几分钟内,他喜欢把宿舍门敞开,再过一会儿,就要跑到档案馆楼上,把他呆的那层楼和我待的那层楼……把这两处铁柜的门统统打开,自己呢则再次跑回宿舍一个人待着,直等到我出现。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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