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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04小说:飘燃纸 作者:潘小纯 更新时间:2019/9/16 23:30:52 图书馆的管理员一大早从他那间房间里出来,跟着我们一起上楼,在第一层楼第二层楼他和我们不说一句话,直接点讲,他是有意对我和吴源采取这种态度的,他见我跟着吴源逐渐摆脱了外面热闹的市井生活,简简单单把日子扔在财政局里,心里是有想法的。走到与图书馆分岔的楼梯口(一面通向档案铁柜,一面通向图书馆阅览室),我看着吴源走进铁柜。这时管理员已走到北面过道中第一扇窗户那儿,他在那儿拿起昨天放在窗台上的一样东西,往裤兜里掏门钥匙,打开门,走进房里,隔一会儿,反身将门打得更开。我跟着他进入阅览室。他见我进来,先是一惊,接着脸上泛起一道鱼鳃般的红颜色,他放下手里东西,面朝门口,说:“有事?我说你不用这么早就来,现在书还不借呢。”但他马上明白了我是新来这儿协助吴源查档案的人,说:“你虽然没有借书卡,但只要登记一下所借书的书名、借阅日期,就可以了。”他身体靠着桌子一角,等我回话。我听得清楚,他是误以为我向图书馆借书来了。我明白了,以后早上遇见他,除非我真的有事,再也不能轻易跟着他走进这儿。我没注意,咚的一声,把大排(是好几排)书画夹子撞倒,倒下的书画夹子齐刷刷卡在由六个醒目的有色标识组成的木条空档里面,众多书画夹子像潜伏在海底的黑色鲨鱼的头,一双双鱼眼在木条空档里向外呆呆地望着我。 “我家里有书,比你这儿多,或者说不比这儿少。吴源都问我要书看,我不会向你借书的。”我丢开顾虑,对他说,“前几天他就从我那儿拿了本《进攻村庄》。” “吴源是这样,从不向图书馆借书。” 这时门口有个胖了走过。 “问题不在于他向不向你借书,”我说,“这不是我今天跟你来这儿想要关心的事儿。” “你同他大清早一起来上班的?”他现在的地位是高高在上了。我尽量保持不亢不卑,并开始沿着阅览室内比较敞亮的地方踱起步来,我说:“这儿就你一个人,也没人帮你。” “这应该是一个人干的活,”他从提包里取出一包东西,那里面装着茶叶,又打开抽屉,从里面拿了一只绛紫色的铁罐头出来,用它装茶叶,去隔壁小房间拿来杯子,一共两只,放在水瓶跟前,不请我坐,自己也没找椅子坐下,走到离我不能再近的地方(依据一般礼节)站住,“等冲茶水的人来了,就在这儿喝点茶,档案柜那儿有吴源,这十来天你老是一步不离跟着他,跟上跟下,今天就晚点去那儿吧。” “我听吴源说,你们两人不久前曾干过一架,你把他逼到铁柜门前,揍得他死去活来。我问他最后上面是怎么处理的,他告诉我,上面并不知道,说你们之间的事向外人说不清楚。” 冲水师傅走进来冲水,水咕噜噜流进水瓶,水瓶冲满后,师傅走出门口。 他走到放水瓶的桌子前,发现两只放了茶叶的杯子已冲满热水:“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鬼东西。” “具体并不清楚。”我见他骂吴源,心里更想了解这事,站在他左侧,站到办公桌左边一点的地方,说,“你知道他对这事是怎么想的吗?他其实很想跟你翻脸,后来才有了改变,他想起你平时老要盯着他从东到西不放过,到你的巴掌落下后,他才打定主意,不与你在单位里翻脸,因为以后你再也不会盯着他了。我看他说这些话时,自己倒有些受不了,整个脖子在蚊帐上擦来擦去。‘躲着点,不然会很难受的。’他是这样说的。” “可我没用手打他。” “那当时你的手为何要举起来?” “去托住那块摇摇晃晃快要落下来的档案日记牌。” “牌子掉下来会把你砸坏?” “不是砸坏我,是砸坏他。那牌子四边包着金属,这一往下砸,会是什么结果?不然我怎会在双方扭拉时,另外伸手去托牌子呢?” 我呷了半口茶,茶的热气从牙缝中钻出,内嘴唇被热气蒸得怪痒痒的:“你能确定,若牌子落下来,会砸在他头上,而不是你头上?” 我比他先一步来到带扶手的搭架前面,但他仍一个劲地往我这儿挤,身体没进来,手挤进来,碰到搭架上一本用于记录的本子,那手一点不晃,再从我胳肢窝下退回去,他完事后,我反倒要抽身站到他办公桌前:“是吴源弄错了,你可以向他解释清楚。” “怎么解释,他心里明白,我根本没像他所说的那样,把他打得那么重,我只是推着他,一直推到柜子跟前,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举手去托那块日记牌。你跟了他几天,就了解到这些?这个鬼东西。”他大概决定今天上午不准备上班了,因为这时他已经走到阅览室门口,把门关上,还稍稍使劲向内拉了拉门,试试门被关上了没有。“我跟你这样讲吧,你同他在一起,很快就会感到他这人对别人的依赖有多强,你会了解到他是怎样用他的那些个是是非非的小故事来刺激你的,让你每天都经历一场不小的精神雪崩,在雪崩中既有大的雪块朝你打来,又有许多小小的雪钉雪针刺痛你,更有无边的寒冷冻住你。” “你起来吧,”他见我弯腰趴在桌子上,说,“这桌子的一条腿是坏的,对,就是你现在身子下的这条,在它内侧有条裂缝,快不行了,经不住你全身压在上面。” “难怪桌子直往一边软。”我说。“我也部分同意你对他的看法。他还有个怪癖,不管情况怎样,喜欢把你正干着的活儿接过去,由他自己来干。” “这不是很好吗?他接去了,让你省力。” “有时是,有时却不是。” “他把你不愿出让的事儿给接了?” “把我写的小说接了。” 接下来我再也没法与他谈这事儿了。 他突然(狠命撞了一下桌子)跑到我面前,说:“你需要很好了解了解这个人。”说完,紧紧捏住我缩在衣服兜里的手。就在这当口,一声木头折断的撕裂声和紧接而来的大体积物件倒地的巨大响声把我们俩吓了一大跳,等巨响过去,定下神来,发现办公桌已经倒在地上,那条坏桌腿竖着蹦跳到墙底下,并斜靠在墙上不倒。图书馆的管理员跟着我们上楼,我在他前面走着,尽可能本着自己的良心保持沉默,也不去想在这十三天中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这十三天,先是由他提议穿肥头裤,去公园和孩子们一起挤滑梯,后来又由他带着我到一家工厂的垃圾堆上去踩报废的旧汽车轮胎(真正被踩的不是那些旧轮胎,而是我们两人时常要气鼓鼓发胀的肚子),他替我买了瓶高级碳素墨水,价格偏贵,墨水的外包装很像女人用的化妆品,我望着墨水瓶,打开瓶盖,内心忽然感动起来,是呵,我说,你现在所呆的地方是你的暂居地,你是个外地人。 有人推开吴源,上来下去的楼梯有许多级,吴源被狠命推到大楼底层的窗户那儿,他向上望着用白铁皮做成的水管,骑上我的自行车开始在院子里兜圈子。 “过来扶我一把。”吴源骑车转到槐树下面,说: “当时没出办公室,你写到,我呆在一旁静静喝饮料,后来打扑克听乐曲,让心情慢慢转变。”说: “每天下午都以三点钟为结算点,你写小说也是这样,也喜欢在下午跟自己结算,这只要从纸上涂涂改改的次数开始增多就能看明白,你满脸通红,炉子被你拎进房里,炉子上面炖着一锅冬令补品,面对这番情景,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炉子里的热气有多猛,我问你为何要靠近它,你回答说,写呀写呀,关节劳累酸痛,可在哪儿能解决关节疼痛呢?这一锅补品可是好东西,大补的,从炉子里掏出煤来,本来发生在这房间里的事与我无关,进来不进来,都由人一声呼唤,阿源阿源,你来把炉子掏一掏,拨旺炉火,事情就是这样,循环不息没完没了,哪会有一刻钟让人平安度过的,能抽空写上几行就算不错了。”说: “我重新拟出故事梗概,罗列出所有故事元素,健康的颓废的务实的虚拟的有物无影的走到眼前或者跟在后脑勺后面的问路设立路标有完没完的填空补缺的学拼音不写汉字的没代价要干代价太高也要干的感到恐惧但又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于是就去保险公司走了一遭出来后被人拦到人行道上再被赶进某个僻静处这时除了有一些钱财流失以外还有什么情况可以让我们感到幸灾乐祸呢,待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朝你我痛骂一顿,他在桌子上搁下皮包,招呼人为自己端来一碗辣味面条,一长条蒸笼被摆在远处的火炉上,有益的营养源源不断滋补着他羸弱的身体,(经过一线人员认真反复考察放弃了再拣起来有了营养再失去营养拯救大军冲锋陷阵又全面退却)饮食进补的单子丢了一张,但必须把它找到,但是其中有一张至今还留在我手上。”说: “全是过来人啦。” 我靠近炉子我其实也怕自己会像那锅被炖着的补品一样被人长时间放在铁锅里翻来翻去翻来翻去翻得全身粉碎。 “你是这么写的,就按刚才说的那样?” “现在可是他的事儿了,他想怎样就怎样。他骑在车上也不放过时间构思。” 管理员翻了翻那本《进攻村庄》,把书放到我面前,他穿过从书架上卸下来的一批肥宽的木档子,一步抢道走过来,(他的裤子被水管挂了一下),他过来是为了把自行车还给我,阴暗的车头倒影压在了他整条正在逐步下陷的地面人影之上。我开始追不上吴源了。 “该同他谈谈作品的写作权问题,”管理员围着我左右喋喋不休地说,“同他谈这个问题,同他仔细谈一谈。” “他要我放手,我就由他去。”我说,同时拦住了伸到我脸上来的槐树枝儿。 “他还有意翻出肚皮来给同宿舍的人看,”我目示阿源,放弃斗争,“他们如此心狠,谁也无法劝解。” “应该是无法接近。 从这点上来看,你并没有说实话。 ‘由他写去,’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心里话。 同宿舍那三位同事对他的了解,比你我都深都准。” “怎么讲?” “你说写东西由他写去,是吧,你说这本《进攻村庄》你曾借给他,是吧。” “我只能由他去写,老相互缠着,有多大意思?像那位图书管理员。” “哪位?” “在槐树下骑我自行车的那位。” “请我在图书馆里读英译本的那人。” “他有《进攻村庄》的英译本?你真有面子,我要看书问你借,从不问他借,《进攻村庄》还有英译本问世?这大概不会有假。” “由你来传达这一信息,我感到非常愉快,叫他来这儿,管理员先生。” 我为写这本书,在这书上结识的他,他起先颇有见解,也颇有骨气,书稿就在他肚子里藏着。 “在场面上管理员并不忌讳吴源和我接触,这当中自然包括他从我手上接过去稿子,由他往下写,开拓故事情节这件事情。” “不,事到如今我只能搁笔了,我不但搁笔不写而且还把我准备了多年的笔记给了他。” “长年管理图书,使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一个好习惯,你是否像我一样,也死过一回,基本上是完了,急救室的医生为我忙得团团转,呼吸器罩得我满头满脑都是,技术好的医生都来会诊,开出的诊断书医疗方案贴在一块画着整齐方格的三夹板上,护士把板子端走,送到主任室,主任送到院长室,寄院长愁眉苦脸,丢开手头工作,跟着这块贴满单子的三夹板来到昏迷不醒的我身边…… (看着看着) 没想到我死后会牵动 这么多人, 技术高有本事满怀善心的 医生 在人性命攸关的时候……就需要有这种医 生,但 医生也怕这类事 怕自己没有办法处理好死人的善后之事,更怕误了病人的治病大事,像我一样。 大约死过去两天两夜。 脑子苏醒后,仅仅很短时间,那个好习惯便第一个反映到我脑海中来,当时我的双眼还没睁开,但那个好东西在我半黑半明的眼睛内视中变成了图形,好的习惯在变成具象的东西时,你看它们,排个队伍也不同一般,既整齐又沉静,就像沉淀在罐底的饮料渣子,紧密靠在一起,不向上冒出耀眼的气泡,我在医院里被医生抢救治疗,在医院外面逐步康复,脑子虽然曾经晕眩,但只是轻度晕眩,从没使我失去知觉摔倒在地,当时我只是感到这世界上的医院都是新的,救护车也是新的,救护车比其它任何东西都显得矮小灵活,它们一部一部朝我驶来,浑身放着银光,我认为它们不断出现,对你打腹稿很有好处,准备好笔记,为了写这本书,你应该部分挑开粘在救护车上的病人的坏死细胞,挑开他们的皮肤,用手术刀去碰病人的躯体,我当时并不能立即来医院接受治疗……等人来扶我,我等了好久,(是放水进入水库淹没我呢还是让大片大片的村庄为我而消亡)。” “进攻就是这样开始的?” “这样的进攻条件 有多好, 呵,在这时吃进了,算谁的? 不过这么吃法也太损人也太危险了, 你没死去过,自然对此等事情不太明白。” “说起来这事也是不情愿去做的,彻底的弃世观念能让人停止思维活动,书是十分好写的,但不能写得太凶,其实质就是为了……我是说,在我周围总有一伙人能算作我的朋友,为了朋友,我要边写边谦让,边写边去远方乡村的柏油马路上跑跑步散散心,你是不是可以也把这看成是我的一种生活,不过以后再说吧,这事儿究竟怎么办,要到你出院后才能决定。” “我在这儿能坐吗?”管理员想挪个座位,他从木箱盖子上拣起一些杂乱的东西,“行吧?” “轻点就行。” 接过杂物,我请他坐下。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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