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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02小说:飘燃纸 作者:潘小纯 更新时间:2019/9/4 10:59:51 他坐在石凳上津津有味掰着鞋帮子玩,他的一头浓发被湖风吹得微微发抖,他一遍遍重复做着掰鞋帮子的动作,模样酷似修鞋匠,只是缺乏一些男人的气质。我把旅行中要用到的带子丢得满地都是,渐渐地,我也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事来公园,忘了来公园原是要与他做深入的交谈。 一座宅子伫立于枣树林中,在宅子周围有大片青草地弯来弯去,最终青草都朝我脚跟前涌来,流量慢慢变小的湖泊支流汇集成几个池塘,池塘中的水似乎不断受到困阻,还有不少水干脆就被附近的泥土吸干不见了。如果一个人能在公园里假装死亡,那么这座宅子倒是一个非常适宜的场所,他的修鞋匠形象被我拖进宅子,被我用刀将形象砍断,看它还能不能像一个活动的东西那样假惺惺追随我四处走动……顺着他的柔情,最后,决心是决心,目的是目的,结果又显得一塌糊涂。掰好鞋帮,他又叉开腿坐下来。这大半天以来,他根本就没想到要解决什么问题,在剩下的时间里,他还会对我说自己的事吗?他应该有这勇气的。不然的话,即使是像我这样一个讲究实际、处世灵活的人,也将无法在他面前轻易脱身,因此我只有一个办法对付他,那就是彻底将他背弃。 他朝我猛一甩手,一粒很小的黑东西落入我头顶的头发里。 “我把甲壳虫扔在了你身上。”他笑着说。 “该揍的。”我在头发中一时找不到虫子,但伸手摸了一会儿,手指上就沾上了一股怪异的虫臭味。这不是甲壳虫。“你帮我拿好带子,把它盘起来,当心绞碎上面的塑料环。”我自己则嗵嗵嗵顺着下坡路,跑到桥底下收藏那些破船的黑暗洞窟中去。洞窟中有积水,我在洞中的水里不小心踢滑了一块石头,为了应付洞中黑暗,我只得在石块滚动的声音消失前站在原地不挪步。在洞里面,冲人脸吹来一股阴冷的潮气,这些潮气并不往上面升去,它们紧紧贴着洞内低壁,直接朝洞外冲走,这一冲使得外来者倍感寒气透骨。等砖石滚动声音消失,我亮开嗓子往洞内深处喊叫,借着从外面射入的微弱亮光,低头打探积水深浅,一面又绕着跳着继续往洞里走。我在光线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的地段上停了下来,心里静得可以把在洞外公园散步时形成的懒散心境全部赶跑。又走进去几公尺,手再也摸不到抹在石缝里的水泥,所碰到的是冰冷的淌着水滴的岩石坚壁。大概有十来只破船被堆放在这儿,这堆烂船把洞中空间全塞满了,在一边只留下一条让人侧身进入的小窄道。看来我已走到了洞里尽头,于是转身,以异样的眼神看着洞口之光,看一群群光芒悄悄照亮船体,照亮洞内……我在等火葬场里人们的队伍往停尸间挪动,并没有任何人在队伍后面催促队伍往前走,在编辑部里审阅稿件,编辑们显得很安静,因为大家心里知道结果会是怎样,但也有耐不住性子的人跑去问领队,问烧光一个人的尸体需用多长时间?领队这时正弯下腰替我把沾在衣服上的柏树枝一根根拣下来往路边树丛中丢。火葬场里的活人队伍围绕火炉转圈,这会儿他们相互之间有着怎样的迷人话题需要展开来讨论呢(你们想用什么样的文字来表达各自心里的看法呢)? “你先把稿子看一遍,看看漏掉了什么没有。我根本不同意这样的评价。” “这是集体的结论,很难翻案的。” 我说:“可能先生对我的印象并不像你们说的那么好,或者先生对我印象很坏。” “可先生已经去世了,就在前天。” “我准备随队参加追悼会。” “光凭这一点,你就算是不错的了,先生平日对你有栽培之恩,我们这些人不想多加评论。” “我既然对你们的处理意见不太理解,那么编辑部对我来说……这儿的人都老实。” “你看今后你是否还会有这方面的需求呢?” “其实,”我说,“这儿的人都挺现实的,也挺逗人,可你们现在正在挡我的路子。”我不想说话了,也对别人说的话不感兴趣。我顺着编辑部里一只淡灰色木柜的外侧一遍遍来回踱步,房顶上旋转的吊扇和下面地上一把椅子上下对齐,如果谁要想在这当中**一手,吊扇一定会朝那人砸下来,对,已经有了,插手之人展开五指,用尽全力,想把砸下来的吊扇掀翻,其他编辑人员不躲避,仍在自己座位上靠着吊扇吹凉,我拖了另一把椅子坐下。“稿子中描写牧场的那一节,”我同时对在场三位编辑说,“你们读到没有?那些没书可读的牧民干起活来就是踏实,不读书的人就是让人放心。” 几位编辑分别给我拿来笔和纸,所有在场的人,他们的西服全都敞开着,不扣钮扣,领带飘在衬衫前面(飘了有三、四条之多)。他们说:“先生对你多有好评,我们以人格担保,所谓集体评价是不确切不真实的,不过先生对你那种让大批有头有眼有良好视力的苍蝇去硬撞高墙的写法有不同意见。” 这我就明白了。 火烧先生的炉子开始点火工作,缕缕青烟冒出烟囱。隔开一定距离,能清楚看见当班工人在房间里推闸点火,而先生为我们留下的最后那点形象…… 他们说, 没有什么要求, 只是痛苦了你一个人,但是 你会忍受住的, 我们在评语上已经 写清楚,其中 包括有热烈的火焰, 炽烈的沥青流脂, 动荡不安很难驯服的 满窝鹇鸟蛋, 我们几个 替你竭力争取, 在总编室里替你 争辩, 否定他们的意见,可是我们 说不出在码头外面的海水中到底存在着多少块 被海水淹没的苦恼岩石, 你说呢,除此以外,我们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回答他们, 我对某些人的所作所为从来 是不屑一顾的, 我记得在不久前, 你们几位都在场, (他们点头说,都在场) 那些家伙 是怎样对待我写的诗歌的, 你们还记得吗? (记得,他们说,文字似流水, 意识像闪光器) 说得还不地道, 要见骨见筋, 当时他们围住我, 不允许我靠近我的诗稿, 他们把几张稿子捏在手里, 指出一段,解决一段,他们 认为我的诗歌使读者陷入了一片泥泞的沼泽地, (他们说, 你的表现手法显得很阴暗 你的文字像钢针或钢钉 却 永远不会刺向谁) 我听了一会儿, 决定以后要校正思路…… 现在来说说我的小说稿子 (就算是小说草稿吧) 这一来一回, 从先生对我下评语开始 到火葬场工人结束一天的工作 到我现在感到自己还……还得不到 任何人的有力支持,其实我小说中的那些 段落早已经 具备了 十分惊人的 表现特色 说我 没有稿子也行, 说我无需文字记载 就能对人糊里糊涂 说话、应答也行,说我 占着桌椅却不肯举手表决, 或说当时在场就没有别的人 只有几个熟人 也行…… 像你这种东西也是小说? 他们就差对我说 呸! (那么 你为什么还要把稿子送到这儿来呢) 送惯了,到火葬场那儿去送送先生, 到编辑部这儿来送送小说稿子, 一码事,一个做法,十分对待,不是吗? (我同情你 你已经遇上了 一群透明无色且无用的玻璃球, 他们中的一个对我说)成功的地方 主要在于情感的 自然流露,与人交谈时敢于 自我嘲笑,又能轻松自如地 解释世间不少奇特的现象, 来劲了,就赶快 躲开, 我不解的是 他们看到我爬上陡坡 明知我这样干 是不符合现实规定的 是要滑下来摔伤或摔死的 可为什么不来制止我? 他们应该用铁链子 把爬坡人锁住,可他们没有这么做。 几位编辑一一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像牛虻叮咬移动的牛背,一个跟在一个后面,在房间里转圈子。 我上下牙齿咬紧,我收紧牙根,决定不同他们交谈下去。在一件紫檀木工艺品前面又稳稳地摆着另一件木制工艺品,我用手指分别在两件工艺品上摁了摁,留下了清晰的两个指纹。 他们之中有人走出房间,剩下的两人……两只牛虻同时叮咬对方,我又来了兴趣。“那么按照二位的意思,我刚才的想法,从写小说这方面来看,是否也是很自然的?不排除今后你们会对我做出一种全新的观察。你们看,别人要是像我一样走到这一步,你们看,他会变成哪种样子,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 “在这方面应该讲得具体一点(想想也是的),我们不像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注意,把所有事情归纳起来,集中到一点,那就叫做现实,或者叫具有一定意义的现实。你从来都不同意这么讲的,甚至根本不允许在这方面有思考的迹象出现。我们与你有时会貌合神离,你叫我们讲,来评一评你的文章,”两人互相拧了对方一把,有点寻欢作乐的意思,“大概还不能……是吧?”出去的编辑转回来一个,他下面穿一条沙滩裤,头发新剃,面目和善可亲,这人拿自己白净的瘦脸对着我时,使我忽然想到了街上那一排排平房的直立墙面。他朝我坐的地方走来,走到我身旁,捏住我手臂,说:“别用手去碰老头。”接着他用一张报纸包裹住那尊老人像,将它拿起来,把刚才我留在上面的指纹擦去,再对着有灰的地方吹气,乘着潮气未退,擦净人像:“这是我的主意,搁在这儿,都是我的主意。”他说:“那些卖主不太识货,蛮好的东西,就在街边摆地摊卖,我每天路过那地方,看看有好的,合胃口的,就买下来,花钱不多。”他拉了拉长及膝盖的沙滩裤,坐入我对面的椅子:“告诉你吧,我家里有数量不少的这类小摆设、小玩意,我把它们放在桌上或柜子上,放在壁洞里,放在进门一边的冰箱上,更多的只能放在大橱顶上。” 我对他投以浅笑,说:“你不能打一个装有玻璃门的柜子吗?柜子摆在客厅中,又雅致,又气派。” 他听了这句话,坐在椅子上说(把短裤往上拉了拉):“家居条件不好,房子面积小,做不成那种高级的柜子。” “嘿。”我说。 公园里的太阳开始西降。在洞口,她高声呼喊,要我过去。我应了一声,绕过洞口碎石,直腰踮脚,慢慢走上桥底斜坡。坡上向北向南两侧浓淡不匀长着许多苔藓,这些苔藓只要再有几天不下雨,就会枯死。 她在坡上朝湖面远望,并且侧着身体缓慢向我靠拢。她说:“这儿的船你能对付得了吗?我上次跟人上过这种船,几个人几只手,简直乱了套。最后只好停下手,不划桨,大家分坐船上几角,让船自己漂去,最后我们从一处长着密集水生植物的浅滩上了岸,上岸后我们从上午九点一直走到中午,才走到大枣树下面。” “你们那天湖上大概是刮大风,我同这儿的湖风斗过,关键的关键,是要让船跟在风尾的后面,跟着风去划船,跟着风划才能行。” 有一群人正在岸边叽叽喳喳高声说话。“围观什么呢?”我说。一个瘸子把自己的手搭在一棵枣树上,看情景,他也极不愿意老这样把手放在树上搭着。我怕在此处耽搁时间太多,便有意往有茶喝的那个厅子走去,走了几步,回头向围观的人说:“我知道不容易。”有人跑来说:“你也这样觉得?凭白无故的,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儿呢。”瘸子站在大家身后,亮开衣襟,从衣襟里面跳出来一个刚做完运动的火辣辣的身体,身体上的热气一阵阵向我飘来。“这是我刚从研究所里拿来的,就在昨天,内行人都知道,这是可以办到的,”他说(在场人中,有人对瘸子所讲的昨天好像已经了然于心),“此药液的药性确实厉害,可这儿几棵枣树的木质太坚硬了,要弄断它们,得花费很长时间。” 服务员只允许在茶桌上放一个烟灰缸。桌子上抹布留下的一条水迹一直通到我面前来。“那液体又酸又臭,”我说,“这个瘸子,弄了这么个东西出来骗人。” “短命的死瘸子。”我把送来的茶水往桌子中间一推,骂道。 “他说他带来了一瓶药液,是科研新产品。他说把药液洒在一块布上,再用布围住树枝一圈,不过片刻,取下布条,被裹在里面的那段树枝用手一碰就会断,而且折断处的表面像用刀削过一样平整。” “树枝断了没有?” “没断呵,根本没断。所以有人要跟瘸子争吵。” “就是么,”我取了一把乌黑的茶壶从过道中回来,“根本没有的事。什么药,断树药?听说药味有时还会发甜,能引蚂蚁爬到树上去。” “会不会是让蚂蚁来咬那树?我闻到那股气味,又酸又臭。” “蚂蚁可能没有嗅觉,”我说,“但是也说不准。” “想想他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药瓶上的说明跟他所说的一模一样,很吻合,不是他杜撰出来的。”服务员拿茶碟的手一上一下摆动着,碟子里的水珠落在桌上水迹内,水珠在水迹表面点点滴滴发出光亮。“要错就错在研究所。”服务员最后说。 “错在研究所?”我没想通这句话有什么道理。“错在哪个研究所?要是研究所也没错,要是从所长到所里工作人员,包括看门的,包括接电话送报纸信件的都没错呢?”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还是错在瘸子身上,错在他的使用方法上。但在药瓶上的使用说明中,倒是没写明白应该怎样去锯断一棵树。” “像此类文字,从灭鼠药到灭蚊药,无一例外,都应该写明使用方法。我是没见到那只瓶子。”我觉得自己心情有些急躁。 在茶厅外面有一间关着山羊的牲畜棚,在棚子北面的低坡下立着一只摇摇晃晃的木架子,木架子上挂着小铃,在木架子下的地面上,木架子的倒影和铃的投影彼此重叠,合在一起。 “有人就是喜欢这样。” “喜欢听人摆布。” “不能太小看别人,”我显然不光是针对前面那句话而言,“太小看了,接下来麻烦就会落到自己身上。” “我不是今天才这么说的,”我说着,拎起了她留下的背包(背包带子向上露出大半截,形成一个圆圈,圆圈似乎正在等我挺直手臂往它里面钻),“我觉得你们好像第一次听我说这话。” “总之,不能让麻烦落到自己头上。” “怎么说呢,这事就是不好对付,是吧?” 我抬起头,看见瘸子带着人站在我对面。大家见我不言语,回头看,才知道自己身后已经来了很多陌生人。 瘸子拍拍自己肩头,说:“断了。” “断了,那棵枣树?”在场所有人听后,浑身都不禁为之一震。桌上一只茶碟也被人翻过来,茶碟最后压在了我手上。我对瘸子急速瞟了一眼,正了正自己的坐姿,还嫌不够,说:“你肯定敷了几次药水,起码有四、五次之多,肯定。” 瘸子拉开椅子,入座,面含笑容,向大家摆手。“确实有许多次,现在看来,要把布条全部浸入药液里才行,光在布上洒一点是不行的,药力不够,”他稍稍倾斜一下身子,问旁边的人,“是七次,还是八次?” “口太渴了,口干舌燥,再加上那股酸臭味。”她自从进入茶厅,站在别人背后,到现在还没碰过一口茶水。 “其它的道理我不讲,”她忽然说,“像这样干法,还不如用锯子锯来得省事。一遍又一遍往树枝上抹药,往布条上抹药,裹上布后,还要等上一段时间,不行的话,再抹,再等,就手指般粗细的木条儿,我空手折,也能折断。” “像我这样干,木头的切面是平整光滑的,”瘸子得意地说,“这是一种工艺。” “光有工艺有什么用?” 瘸子听了这话,再次得意起来,他在左右两边别人坐的椅子背上搭上自己两只手臂,两边手指跷起,做成两个“八”字。 “有什么用?今后经过不断改进,长期摸索,听所里研究人员讲,药水使用的预期效果将会是……” “将会是这样,将药水大面积喷洒在森林里的树叶上,设定的时间一到,稍有风吹草动,碰过药水的树叶会片片飘落,将药水喷上树干,片刻过后,那些树木被伐木工人轻轻一推,就会倒下。这无疑是伐木史上一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技术革新。到目前为止,只是药水气味难闻这个问题没法解决,太难受了,将来施工人员会受不了的。” “我还是这句话,你有什么道理?我看你一点机会都没有。”她扭过脑袋。“还说是从研究所里出来的产品呢。” “你知道这个研究所是属于哪个部门领导的?从各个大学抽调研究人员……” “还有资深教授,”她补充说,“资深教授,快要退休的教授,名气大,头发白。” “这些条件都具备。” “这样说,那些老教授肯定都是好样的。” 她不顾喝茶应注意的文静气氛,跑到我与瘸子中间站着。 “就算有这么回事,经过若干年努力之后,这药能帮人们锯树,但它的名称应被叫做‘锯树液’,或者叫‘液锯’,跟钢锯、铁锯一样叫法,怎么你们现在管它叫‘药水’呢?” “这个疏忽了。”我没朝瘸子看,但话却是帮他说的。 “它有速度,在腐蚀树木方面。” 我对自己是否要在这儿继续呆下去吃不准,因为我对他们这种近似于彼此认错,认错后又要彼此进行对质的谈话有点反感(这么说也有点勉强)。他们谈话的内容立即被我的厌烦情绪所驱逐。不过就随他们在这儿再多呆一会儿吧……面对银行办公桌上的电脑按钮,多半也是采取这种态度,加减乘除许多事,都请人写明白,利用很小的手指力量,数字纷纷从上面落下来。瘸子的行为确属不正常,只是在他的所作所为中还隐藏着一点闪光的东西。 “这瓶药水。” “这把‘液锯’。” “这瓶药水腐蚀树木的时间仅有二十分钟,”他说,“有更长一点时间的,甚至有一个月时间、一年时间、五年时间的,像上了颗定时炸弹,只要达到时间,再大的树也会按时倒地。” “一年断,两年断,树被上药后,我会细心记下这些树木分别属于哪个品种,木质坚硬,还是松软,厚皮,还是薄皮,上药后树皮是否会起泡,所起的泡能不能被手指戳穿等等,关于这些,我都要有个详细记录,还要割取每棵树的树皮做化学试验,不同的化验结果,可以说明药水对树木的不同反应……那股难闻的药水味呵,三天盘绕于树林间不肯散去,在冬天药水味要好得多,我拿条湿毛巾揣在腰间,喷洒药水时,嘴巴用毛巾捂住,拚足了劲往嘴里塞毛巾,人呢就往药味浓的地方钻。” “每一次活干下来,毛巾被拧干,再去水槽里搓洗,连洗带冲,一直要到毛巾上没了药水味,进树林喷洒药水是件苦差事,这类试验,我们已经干了多年,抱拿喷洒器的手,今天是左边那只,明天是右边那只,一旦抱上这个机器,就得连续干四个小时,四个小时连续干,四个小时一班,几批人轮流喷药,干了许多天以后,才会见到所里科研人员来到树林中察看情况。” “这种差事(这股被闷在树林中的酸臭味)同当年美军在越南对大片密林投放化学弹,使树木落尽叶子有点相似,我拿药箱的五根手指终年都沾着从药箱上脱落下来的铁锈色,手指枯黄枯黄的,那些放药箱的木头架子一排连着一排直抵仓库屋顶,虽然吃重,但木头架子不会趴下,非常吃得起重量。” “这样看来,确实要把它们看成是药水了。” “我们下班后找到各自的工具箱,脱下帽子,脱下手套,拧干口罩和毛巾,把工作服扔在铁窗栏杆上,不大不小的工作场地空无一人,电灯亮着,没人去熄灯,自来水不停地在滴水,属于领班干的活,我们不会去插手,大型平板车把可移动的宿舍拖到道路一边去,这些宿舍、过些日子、这些在大白天也要有人来值班守护的生产重地、过些日子、这些被试验搞得斗志昂扬在前额上有光闪耀的科技人员、过些日子、滚烫的菜汤冲入肚子铁索从窗户栏杆间盘绕上去把一只巨大的吊桶固定在楼板底下我们围在吊桶下面指名道姓说班长的坏话、过些日子、盼望着崭新的日子早点到来、在过去我们并不想起来反抗班长对我们的种种压迫、班长在我们喷洒药水时面对机器开关缩手缩脚挑挑拣拣对待工作服就像对待一个情绪非常外露(这样说不知道有没有错)的恶人一样、过些日子、什么都不用推托……” “你是做喷洒药水工作的?” 说话的人浑身疲劳。 “你的工作真够辛苦的,整日要面对那些名堂,难怪你要跟着我走进茶厅,把事情讲讲清楚。” 他觉得自己只要一看见工场内那只外形酷似蝙蝠的绞盘……唉,没法子,工作已经排满了,举步之间,整个神经绷紧,绞盘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刺眼纹路,而且纹路的外表还显得十分细腻,站在绞盘前面,气喘吁吁,迈不开步子,回过头来,大伙儿经常要在上午晾晒工作服,在下午洗澡,如今他和别人一样,腹部变得坚硬如石,坚硬的前胸能碰断树枝,他老想,作为一个普通人,哪能这么容易就来这儿伐木,来这儿工场里工作呢,是不是?机遇不能放过,对于别的省力的活儿他反而觉得烦心,我说你们今天来公园,只是为了喝喝茶,玩玩而已,我带了药水来,又找了棵枣树做试验,虽然说有些事得不到别人重视,可问题是,这些事起码也新鲜有趣吧?所以我请诸位注意,在这儿现场,那上药喷药的过程……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什么呀,宿舍里的窗户全都没装玻璃,大家为这事急得要死,当我们是全裸的猪呵?还有,那批搞药水研究的家伙永远不肯走到下面来看看具体情况如何,他们不愿意为搞科研吃很多的苦。 站在公园门口那座用黑色柏油刷过的木桥上,我想找一个词用来赞美环境,可苦于一时词穷,没法开口,窘得我老也不能把举起的手放下来。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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