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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01小说:飘燃纸 作者:潘小纯 更新时间:2019/3/21 12:59:21 他先问我:“是来这里旅游的?” “我是本地居民。”我说。 “一个人上馆子?” …… 问答的话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来我家里有一面照人的镜子,我经常要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里另一个人物久久凝视出神,并且慢慢有意在两者之间制造出大堆虚幻的景象,我感到自己真是糊涂,真是糊涂呵。我虽然因家里那面镜子的魔性作用而饱受幻境折磨之苦,但我仍愿意顶着这一痛苦去追忆几年前那次或真或假的集体穿越沙漠的行动,当时各种各样企图涉足沙漠的人在深浅不一的沙地里嘭嘭嘭行走,他们绕过发音坛,看清楚了紧缩在发音坛底部的那些仿古建筑的模型,走呀走,我看那些人不见得因此会遇上什么麻烦。我在那之前好像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跨进大沙漠,做个沙漠行者。等等,每次都如此吗?不大对头,赶紧张嘴吃几口甜瓜,用沙漠里少有的甜瓜汁液滋润一下冒烟的喉咙,再挖几粒干燥的鼻屎出来,把鼻屎涂在鼻尖四周,装出有壮举要表现出来的样子。所有处在下面的东西,包括处在最底层的东西,构成了大沙漠的中心含义。嘭嘭嘭仍然有人冒着危险往前走……我说:“年轻人,你独自一人来这儿饭店里坐着,还不如在家看书呢。” 他让自己的手指尖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桌面上,说:“你喜欢看书?傻瓜。”手指突然来回划动,其速度快要赶上初冬时吹过的风了。 在进入沙漠之前,所有人的感觉都貌似非常敏锐,但实际上他们的精神状态却是萎靡不振的。人人手里都提着一根试探沙土深浅的棍子,攀登小型沙丘的人组成一队,守候坐等的人组成另一队。我在发音坛周围慢慢跑起来。大家见状,一起指责我,指责我不敢跑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只敢缩在附近跑,像是在给人做表演似的。 他有点胆怯,说:“不明白的倒是我。” “你在说什么?”我问。 他在下面用脚后跟单独接触了一下地面。 我们进入北方沙漠以后,外界对于我们这些人的情况并非什么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去看我对面这张白皙的脸庞,已看不到当事人应该有的庄严表情……我走近火车头那儿几节车厢,手里紧紧握着水壶,水壶中灌满了水,当时我想,只要能找个熟悉地形的向导,就能一鼓作气穿越大沙漠中的某一块小地方。 我想他一定在自己那边呆了太长的时间,所以要劝劝他。 “这不成,这肯定不成……对了,那是星期四的早晨,我被火车的鸣叫声吵醒,一份干点心还像隔夜那样,压着外面的包装纸,被摆在车厢里的桌子上,车窗外的铁桥一座连着一座从窗口飞驰而过,还真有点感动人的气势。” “我觉得你不可能这么快就来到这儿的,”我直冲着他叫喊,“你已经把伙伴弄丢了,”我好想在手心里死死捏住他的那条小命不放,“虽然我和你此时都是身体健康的人,但你的愚蠢想法会把你我都毁了的。” 后来大家手拉着手,围住成群的胡杨转圈,大家又在最靠近自己的一条边线上划出半圈没有沙子的地方,回头遥望走过的路途,条条黄沙小道像蝴蝶身上的花纹那样在远处展开,一百多人走了出来,大家望着两边高处的沙丘和逐渐落伍的几个人,心中感到无比自豪。上了火车,大家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牢牢抓住火车门上的把手,先上车的人已安心坐在座位上,我也坐在了座位上,并把后背贴紧椅背,让自己定下心来。 “后来你们接上头了没有?”他问我。 “死里逃生,最后都在火车上汇合了?”他仍在问我。 现在看来,当时在那列火车上,每个人的情况简直都有点有悖常理。一系列相关人员都在相互行骗,都在硬夺死抢,连喝的水也要进行分配。火车离开干枯见底的河床,驶向远方湖泊,车厢内的四壁也渐渐在反射出辽远的水波之光。 他装出一副正在忍受痛苦的样子,几公分几公分向我叙述自己是如何忍受苦难,如何慢慢熬过来的。 “在众多交通工具中,就数火车给我的奇遇最为突出。火车运行时人体的腰椎受到震动,但没有一处地方是在做垂直震动,因而也没有一处地方不在限制这种震动发生……这说的不是废话吗?唉,废话不说了,分配好水以后,我问他们:‘你们现在还站在过道里干什么?’他们听后,争抢着发表意见,我听出来了,他们说来说去,无非是想在离开沙漠之前,把自己狼狈不堪的形象尽可能多地抹灭掉,我说:‘你们快回到座位上去吧,列车马上就要快速运行了,一晃一晃的,到时还不定怎么厉害呢。’其实这些规矩话我就不应该向他们去说。” 吃完快餐,我站起来等他,起码等了有十来分钟。后来我对他说:“在车上一连几天,我都和他们一起用一个镀铜的铊打发时间,把铊抛起接住,接住再抛起,练得技艺娴熟,每当火车驶近一个站台,他们都抢着把脑袋探出窗口,看站台名,记站台名,我呢缩在后面,把铊摁在羽绒服厚实的领子上,滚一圈,等铊落下,再接住。” “没别的乘客在车上,是一趟专列接你们回南方。” “不,是我们上车的那地方住不了人,人烟稀少,所以是趟空车,起码在进入城市之前是这样,敢于走得如此遥远,迢迢千里涉足北方沙漠,并且很艰难地一步一步、后来是半步半步从沙堆中走出来的人毕竟不多。” 登上火车以后,有一段时间算得上是空闲的,因此大家都在看身边那些玻璃窗那些坐椅的皮革面子以及所有的茶杯毛巾圆形的电灯泡方形的烟灰缸(顺手打开它们的盖子)都在看一片片在广播器周围缠绕的花色污渍和光滑油斑,还有就是为实行有关饮食规定配发了一点点水,脚上皮鞋反复穿反复脱反复穿反复脱,腰带抽紧,每人领到一块计时表,记住撤离沙漠时的口令,第一顿午饭吃到了乌贼鱼,迢迢千里行,显得很有组织纪律性,很有策划头脑,可以说这是一次令人心情愉快,来去也算顺利的远游。 他吃完最后一口,说:“到了火车站,把行李一分为二,我拿了我的那份,就赶紧往尽头那节车厢跑去,找到座位后认了一个邻座的人,请他帮着看好行李和座位,接着我回到我们分手的那节车厢去找她。”他咽下嘴里的土豆泥,为了方便同我说话,特地把一只手搭在自己左边肩头:“不过我在车上某处耽搁了一会儿,听人拉琴。” 我说:“过后才去找的她?” 他接着说(按照自己的思路):“在车站买珍珠项链那会儿,我问她:‘车票是不是放在寄存处,同包裹放在一起?’她的意思是要我们一人拿一张车票,各自将车票拿好,我当时同意了,项链到手后,她试着穿戴起来,完事后取下项链,团紧,放入纸盒内。” 他突然站起身,对我说:“走吧。”但马上又坐下,反正他就这样坐着,他自然也不怕在这个地方长时间坐下去。 现在看来,他只想同我做临时朋友,隔在我们中间的那片镜子暂时也没什么用处……算了,这会儿已是傍晚时分,就在餐馆里陪他坐一会儿吧。 他现在有个目标需要实现,实现了以后,事情才能了结。 不应该吗?说了这么多噜苏的话,他好像有了想法。 “我费神地找她,我想她应该就在那节车厢里,找了几次,没找着,我觉得应该暂停一下,便踮起脚,朝慢慢退后的田野眺望,看它们从四面八方一块块被集中起来,最后连成一片,可那些田野老是妨碍我回忆她在店里买项链的情景。” 我在餐馆空调的热浪吹拂下,越来越感到身体不适,头昏昏沉沉,在阵阵热浪中,还能快步走动的只有那几个服务员。 “对于我,她会突然做些什么决定,这倒真不好说。” “她这是故意的。”我说。我在心里想,他也是故意的,只怕今后我也会沿着这条路试着去走一走。 店里的人都在静静地进食。 想不到经过努力,他真来到这儿与我碰面了,并且还穿了一身闪亮的黑衣服,不是镜子而是闪光的铁路钻进了他头脑,促成了他的许多想法,让他能思考,能做出假设,这会儿他若想随便算一算自己的命运,本事高强的算命盲人一定肯出手帮忙。 另外一天,他和我在一条石凳上坐下。 “没什么东西可买的,我要了几个汉堡包。”他开始打点,往我手上递汉堡包。 “这干干的东西怎么吃呵?”我掀开汉堡包一角,摇头说。 “知道你只会嚷,样样都要人服侍,现在才想到口渴,带着水呢。”他说着,把带来的水拿出来,还取出两只杯子。他陪我喝了一会儿水。把杯子放在石凳上,又拿出了素火腿。 我俯身向他,见他嘴中塞满了东西。 他说:“每人一只汉堡包,一块素火腿。你要是没吃饱,还有面包。” 我看着他,心想这会儿镜子肯定出事了,没了任何真假现象相隔的阻挡作用……我当时呆在停尸间外面没进去,一个人站在空地上望着火葬场直戳蓝天的烟囱,那根又高又粗的烟囱时不时向天空飘出几缕白烟,虽说烟囱正在为火烧某个死人而吐烟,但我看了,心情照样不坏,今天是立春,离真正的春天已经不远,离明后天更近。他们都说,你应该去,陪着死者走过最后一关。我对一位陪客说:“你信不信,我可以沿铁梯爬上烟囱的顶。”很多时间过去了,送葬队伍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需要在今天来这儿进行火葬,队伍不向前移动,大家都戴着黑臂章,大家不动,所以只能在原地围成一个大圆圈,这个由人组成的圈子比路边低矮的柏树围成的圈子要大出好几倍。人们就这么一圈圈一圈圈绕起来,圈子逐渐增厚增大,最后增高,最后跃跃欲试,想跳上去碰到半空中烟囱冒出黑烟的那块地方。 陪客告诉我,在炉子燃烧前,得先往死人身上泼油,然后点火烧尸,半小时解决一个。他说:“怎么没看见躺着死人的手推车经过这儿呢?他们大概走了另外一条道。烟囱里飘出来的所有烟团都是从被推进去焚烧的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上面的烟刚飘走,下面的烟就会升起来。” 火炉里的火苗咝咝咝直扑人脸,前面队伍却仍然不肯挪动半步,我被一根柏树枝钩了一下衣服,有人喊道,大家脚步往外挪呀,往外挪呀,他进而对我说,瞧这个公园,初春时出来兜兜风有多好,可即使是这样,我们也要考虑考虑作品的出版问题,难道你不惦记这件事儿? 我说:“不像有那么一回事儿,那天在编辑部,你手里拿着那叠退稿,你把稿子丢下拿起丢下拿起,根本不让我看明白是我送出的哪部东西。” “我早就叮嘱过你,不行就快走,你还递烟给大家,我反复说,事情要由我同他们商量,原先是不准备跟你说这件事的,变成这样的结果,要恢复起来,嘴巴得喷出一大堆唾沫星子,”他松了松绞紧的双臂,继续说,“这部东西彻底被弄散了,一部散了骨架的作品很叫我们为难。” “先生于昨天夜里去世,大后天火葬,我们应该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他把我拉近,“你问什么时候可以有结果,我提醒你,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原因还是那个毛病。”两人没在编辑部坐多久,一张报纸包着退稿,一位编辑把它从铁皮柜内的隔架上拿下来,给我看一眼,算是验收,我在火葬场四处找他,把消息告诉他,他说:“先生在生前对你的东西基本上是表示肯定的,说你是初学者,又是新潮写法,同我们观念不一样。”在拥挤不堪的小路尽头,队伍仍然保持不动,他说:“如果把这看成是集体评价,那么我们无论如何是不能录用你写的东西的。”吃完点心离开石凳,我一连伸了几个懒腰,然后把擦嘴的绉纹纸扔进垃圾箱。“到亭荫里去坐一会儿吧,要不,想划船就去划船,不想划船,就去亭荫那儿。”“我是说过的,可你不听,托朋友,托老师,现在总算明白了,出书是要有人出资赞助才行的,你必须明白,在离开编辑部以前,要克制自己。”他见我不大搭理他,便就近折了根树枝拿在手里玩……树枝在空中拚命抽打,这是火葬场里的空气,正被人无情地抽打着,水泥围墙围住公园四周,围墙坚实隽永,懂得温存,立春以来,公园中已有几处地方起了变化,我们来到这儿,却不知道这儿为我们增添了什么新鲜的东西,被人踩踏过的草坪都清晰地显露出板结发黑的泥土,我们站在上面,身体摇摇晃晃有点像要失去平衡。 “喂,我说你在瞎忙乎什么呢?” 他转回头,停下脚步,说:“你在说谁呢,上上下下乱叫?我烦的就是这个。” 我离开他正在走着的草坪,独自跑到她身边,对她说:“我知道你同这人生活在一起,实在有点委屈,除了伺候这位爷,对你来说,还能有什么事情好做的?” “你们都是这样,一个刚走,一个又来,老在我跟前晃悠,他除了院里的工作能干好,其它方面什么都不行。” 我轻轻拉了她一把,没说话。 “你跟谁打趣呢,你看上哪家的女人,只管去追好了。” “不用瞒你?” “无所谓。” “我知道你永远是这态度。”我拉着她没放手,肘部已经触到了她的左前胸。 “别这样狠命触我。” “那你要我怎样触你?” 湖里有只船断了缆绳,顺着风,船正往对岸漂去,对岸有一群人好像专门在等这船漂过去,以前也碰到过有人在下风口等船漂过去摆渡的事,那些人多半是当地居民,他们等断了绳索的船漂到自己身边,便可以坐上船,或者是将船划过湖面,溜进公园,或者是仅仅划着小船在湖面上兜风,顺便在水里捞几根水草玩玩。 “这水不见得有多深,”她说,“况且在公园旁边挖出这么一个湖来,劳力费时不说,还不会给公园增添多少美色。”沉静了一会儿,她仰起头看着我,说:“这湖不宽的,你看对面湖岸上那些居民的住房,从我们这儿望过去,房子的体形大小依旧是那样。你脑子中的能量都集中在了哪儿?”她用手指戳着我脑袋问。我紧闭双眼,与她比试了一番大脑力量,之后把她带到一座结构松散的木桥跟前,自己先走上湖坝。“按实际情况讲,还是为了你好,”我跨过栅栏对她说,“我从没感到事情会是这样……你看这儿,潮气熏天,潮气有多重,”我这人根本不会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而内心感到愧疚,我比几分钟前态度更要坚决,“我说那天是因为……对于生活,我不喜欢过于严肃,我是说,有时候可以不做什么准备。” “问题还不在这儿。”我说。 “你可以去想,究竟有没有,可能不可能。”我说。 “就像老师每天都要在学生面前擦掉黑板上的字一样,”我说,“要把大量无用的字迹擦掉。” “擦掉后,再让学生去回忆那些句子所表达的意思是什么,”我说,“虽然这会使教室里到处都翻飞着粉笔灰。” “像你这样做事,最后的坏结局总难避免,你要明白。”我说。 “你周围的一切东西早已经落入可捏可塑又令人讨厌的橡皮泥陷阱里面去了,本来这一切东西都是为你一人服务的,现在倒好。”我说。 “这些话你应该一听就懂的。”刚说完,我立即就为自己加了这最后一句话而感到后悔。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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