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冀见清雅脸色虽平静，浅笑中却隐现一丝焦灼，立猜其意，因笑道：“你放宽心吧，可不要听到‘适意’二字，就把‘消极怠惰’、‘不思进取’等词汇放在脑海里。我这话的意思呀，不指‘卜居林壑、长谢嚣尘以求仙’，亦不指‘莳花弄草、修篱烹茶以吟风’。”

清雅有点不解，疑惑问道：“却此二途，‘适意’何由可得呢？”

天冀笑答道：“要我说，这两条路当然可以走，但走上之后，人生是不是真的适意，就不知道了。”又玩笑道：“再说了，如今的薮泽，岂是作得钓鱼之所的？那些地方，每年总会有那么几次，都是游人麇集，车马辐辏的，远远看去，只见人头不见路，怕是比都市还喧闹呢！”

清雅会心一笑，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倒是讲讲你的意思吧？”

天冀脸色凝重起来，盯着清雅缓缓道：“我将作出最大的努力去追求我想得到的最大的回报。假如该回报没有达到我的期望值，我就付出更大的努力，直到达到为止。决不像有些人那样把宝贵的生命时间，花在终日怨天尤人上面，傲然自大地认为自己怀才不遇，伯乐难逢。我相信，不管社会到底有没有不公平，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只不过，有时来得早些，有时来得迟些。此为‘适意‘一也。”说罢侧转脸，眼睛凝视着远方。

清雅听了，顿时肃然，看着天冀坚毅的表情，脸上不由地露出一片敬意来，激动地问道：“其二呢？”

天冀依然看着远方，又缓缓道：“我这个人有个习惯，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每个阶段都会为自己立个目标，然后为之下功夫，只要达到了这个目标，我就心满意足了，决不会败规坏矩、投机钻营以期非望。光武有句话说得好，道是‘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我常默念之，以为良戒。此为‘适意’二也。”

清雅听他说完，笑道：“好是好，但若你把目标定得太小，不也是消极么，不也就跟那些求仙访道吟风弄月的人一样了，没什么出息。”

天冀伸手在她脸上轻抚了一下，笑道：“我的目标当然不会太小啦。打个比方，假如这个世界只有一万人，我就下留5000，上留4999，自己处在中间略略靠上就行了。”

清雅道：“你能不能做到，我也不知道，只能是‘先行其言而后从之’了。不过，你这个‘略略靠上’也靠得太少了点吧。而且，我总觉得你追求的‘适意’，有点不大对头。”

天冀感慨道：“须知，王丞相的‘愦愦’，有消极的一面，有积极的一面呢。”说完再不作声，似有所想。

一时二人无话，默默地走着。忽然清雅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刚才说你‘只是想着擦心’，我怎么那么不信，你真的能把你的心擦干净呢！”顿了顿，又说道：“社会可是个大墨缸，无论什么人进去了，都会被染黑的。初时尚可把持，到得后来，也就随波逐流了。君不见多少情感的纠葛让纯情的少女变成悍妇，多少利益的冲突使天真的少年化为妒男。我可以这么说，不管多么纯洁的心灵，在此缸里待得久了，都将会遭到玷污，先是身黑，再是心黑，唯一不同的是，有的人是浅黑，有的人是深黑罢了。你要不信，去问问那些在社会待了很久的人，没有一个人敢说现在的自己还是当初的那个自己。什么工资没加啦，什么职位没升啦，什么自家儿子的成绩不如邻家小女孩啦，什么老婆跟她同事多说几句话啦，诸如此类，都是会让人心态扭曲的。”

天冀听了她的宏论，觉得有趣，时而摇头感叹，时而点头默许。可又调皮地强说道：“假如我真的问出，有个人说现在的自己还是当初的那个自己，你怎么讲？”

清雅鄙夷地笑道：“如果有人真敢这样说，那只能说明他的心已经黑了。”

天冀惊问道：“怎说？”

清雅笑道：“因为他已经开始说假话了。”

说完拽了拽天冀的胳膊，似不信似有所期待地问道：“你确保你真的能把你的心擦干净么？”

天冀笑了笑，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道：“你把话都堵死了，我还怎么说得下去！”稍停又说道：“我能做的，唯有时时勤拂拭罢了！”

走不几步，突然吃惊地问道：“你也未曾历经社会生活，怎知这些？”

清雅笑道：“没吃过猪肉，难道没见过猪跑。你要知道，我平时看书是很杂的，什么《痴情女之幽怨史》啦，什么《小偷的忏悔》啦，都要看的。”

天冀笑道：“你们女生不总是热衷于看什么《豪门女与帅保镖》、什么《贫家女与富公子》这样的故事么？”

清雅道：“偶尔看看，却不是总看。闷得发慌的时候翻翻，借以聊慰孤寂的心灵，麻木一下自己而已，算是望梅止渴罢了。其实呢，看过的人都知道，看完以后就更落寞了。”

说完吃吃地嘲笑道：“不要光说我们女生，你们男生就不看吗？上次我就看到你床头放了一本，书签都已经放到最后一章了。”

天冀笑道：“不瞒你，就看过那一本。还别说，里面的情节可真令人向往，弄得我那几天心情大好呢，可见是疗得饥的，不怪你们女生痴迷。”

清雅道：“要我说，浪漫文学要看点，沉重文学更要多看。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我看来，沉重文学更能反映社会真实的一面，凭之可以洞察人心，冰鉴人性。像你常常看的什么孔孟之道啦、黄老之言啦，究竟空虚，看多了将来要吃亏的。”

天冀笑辩道：“圣人言论虽不实用，然于个人品性改造，亦有助益的！”

清雅面现不屑，讥讽道：“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天冀道：“听你之言，似亦有理，我也不防看看，那你推荐一本，让我出校门之前，临时抱抱佛脚。”突然想起兜里书来，一手抽出，在清雅面前扬了扬，坏笑道：“照你理论，此书可为一观了！”

清雅伸手夺将过去，看了书面，顿时面皮涨得通红，笑道：“这样书你却看不得。”

天冀笑道：“看你神情，肯定是读过的了。”清雅抿着嘴，笑而不语。

天冀伸出一指，点着清雅面庞，呵呵笑道：“此所谓官家放得火，百姓点不得灯了！”因又问道：“为何我却看不得？”

清雅笑道：“书中自然主义描摹太真，会把你教坏的。”

天冀笑道：“你却以我为何如人，那么容易被教坏？”

清雅道：“不然！同样一本书，不同的人看了作用是不一样的，比如什么《刑事侦查学》啦，《犯罪心理学》啦，执法者读之，则为执法之利器，犯罪者读之，则为犯罪之法宝呢。”

天冀以掌轻拍了一下清雅的头，笑说道：“你又希望我看，又不希望我看，怎么我好像看到了家庭主妇的情态呢，一面盼着老公出息，一面害怕老公出息。”

清雅笑道：“可见世间男子多么让人操心！”

天冀以安慰的语气笑说道：“你放心，我是不会成为犯罪者的！”

清雅平静地说道：“你是不是犯罪者，只在于你，不在于我。”说着把书还给天冀，又道：“你好自为之吧。但愿你引以为鉴，不要引以为法。”

天冀没有接话，把书复又塞进裤兜，兀自走着，俄而停下脚步，诚恳说道：“那你不防推荐一本好了。”清雅说道：“那我就推荐一本专讲理论的吧。这本书写得很好，记得是一个知名社会学家写的，书名叫作《社会与人与狗》。”

天冀惊讶道：“好怪异的名字，都讲些什么？”

清雅道：“大意是讲，我们这个社会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人，而人呢，有好人，有坏人。但不管是好人是坏人，有一点却是一致：人人都是自私的。正因为每个人都这样，所以就无可厚非了，况且人人不同，自私各别，有有私之自私，有无私之自私。”

天冀笑着插话道：“够深奥的，不太易懂！”

清雅笑道：“作者是这样解释这一点的：‘自私是我们人类身上最本质的东西，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自私，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自私，或者说，平凡的人有平凡的自私，伟大的人有伟大的自私。她举了一个极端的例子，说是爱国主义就是一种自私，因为每个人爱自己的国家一定胜过爱别人的国家，但这种自私是伟大的自私，是任何国民都应该有、必须有的自私。’接着她笔锋一转，写道：‘但不管怎样自私，每个人都应该向狗儿们学习。’”

天冀停下脚步，转脸看着清雅，笑道：“却是作怪！学狗什么？”

清雅也站住，只是不理他，继续说道：“学习狗的忠诚！作者在书中动情地写道：‘狗儿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昼守门，夜守户。不管凄风苦雨，不管夏暑冬寒，主人富贵也好，贫穷也好，它们总是不离不弃地坚守着岗位，而所求的回报呢，只不过一勺残饭，一根剩骨而已。主人高兴，它们高兴，主人忧伤，它们忧伤，它们以无声的行动坚决地表示着自己的忠诚。’”

“又写到：‘所以我们人类每个人都应该以它们为榜样，忠于自己的家庭，忠于自己的社会，最最重要的，忠于自己的国家。不管出于何种借口，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都绝对不能把个人之私利，凌驾于家庭利益之上，凌驾于社会利益之上，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如果做不到这几点，只是一味自私，那就是连狗都不如了。’

“书中最后总结说：‘狗儿们教会了我们人类怎么做人，它们是我们人类忠诚方面的导师，它们以实际的行动指示着我们人类前进的方向，从而让我们每个人都看到了人与人之间信任的光芒，获得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我们所处的社会才得以祥和地延续着。’”

天冀初时看她说得很认真，也就认真地听着，到了后来，发现她的嘴角略略显出一丝黠笑来。正心疑间，只见她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笑了笑抿着嘴就不吱声了。

天冀见她不说了，就笑道：“我怎么有一种感觉，这本书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指又在她鼻尖上轻刮了一下：“是不是你的杜撰？是不是在暗示我，如果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就是不如狗了。”

清雅终于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你不要管是不是杜撰，你如狗也好，不如狗也好，都取决于你，你是人，自是人，你是狗，自是狗。”

天冀恍然，方知上当，轻轻揪了揪她的耳朵，笑骂道：“小丫头，合着不管我怎么做，都不能胜过狗了，那你还不如直接说我是狗好了。”

清雅哈哈大笑，笑得弯起了腰，又咳嗽起来。天冀摇了摇头，抬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稍顷，清雅立起身，止住笑，伸出双手捧着天冀的脸，悠悠地说道：“我只是希望，希望我的天冀一辈子如小狗般绕在我的身边。”说罢眼睛有些湿润，呆呆地看着天冀，天冀伸手在她脸上轻抚了一下，笑道：“傻姑娘，我不在你的身边，却在谁的身边？”

清雅淡淡地笑叹道：“未来之事，岂可尽知！”说罢伸手去掏出纸巾，带出了先前放在兜里的纸团，滚落于地。天冀也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不要胡思乱想！”一面说着一面弯腰拾起纸团，走向路边的垃圾桶扔了进去。

清雅待在原地，擦了擦眼，抬头看着天冀，只见他扔完垃圾，却站立不动，呆呆地看着桶边立着的一块竖牌，于是也走将过去，笑问道：“你在看什么？”

天冀指着牌上的话语，说道：“这话可笑！”

清雅看了看牌子，只见上面写着：“天才，百分之一是灵感，百分之九十九是汗水。”不知笑自何来，因问道：“这话哪里可笑了？”

天冀还只是看着，没有作声。

清雅见天冀不答，就自顾自辩道：“我就觉得很对，天才的事业本来就是汗水滴就的嘛！难道不是吗？你想想，爱迪生若不昼夜勤劳，哪会有那么多发明？”停了停，又说道：“也许世上真有有先天的天才，但如果没有后天的努力，天才也就只是天才，并不能干出天才般的事来，古代不是有明证么，仲永不才，介甫伤之。我想爱迪生这里讲的应该是指后天的天才吧。”

天冀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笑道：“我前段时间看了《爱迪生传》，发现人家原话不止这么多，原话是‘天才，百分之一是灵感，百分之九十九是汗水。但那百分之一的灵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都要重要。’可见爱迪生强调的是百分之一的灵感，而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

清雅道：“可又胡说！以你说，没有灵感的人干脆就不努力好了，反正也成不了事。如此，怎么劝导世人努力？”

天冀笑道：“你不要急，这里并不是否定汗水的作用。只是我觉得吧，一般人看到‘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这样的字眼，只怕一番努力之心，顿时冰消云散了。你想想看，一个人只有汗水没有灵感，干得的事业能有多大？”停了停，续说道：“当然，这里要解答一个问题：灵感从何而来？”

清雅问道：“来自哪里？”

“博览群书！”天冀坚决地说道，“只有广泛阅读，才能增长知识、广博见闻，才会有更多的灵感，看过《爱迪生传》的人都知道，他曾花费大量时间待在图书馆里看书，且多而杂。我们不能只看到人家埋头苦干做实验的一面，忽视人家广泛阅读的一面。要知道，多看书，就能旁征博引，就能举一反三，就能以东启西，这样灵感就来了。夫子讲的‘告诸往而知来’，也含此意。举个简单的例子，刑警们如果不看逻辑学，怎么去推理犯罪份子的思路呢。”

说完就走开了，清雅也连忙跟着。只见天冀边走边又说道：“当然，从多看书这个层面上讲，这句话又是有道理的。”

清雅道：“又来绕我，怎么又有道理了？”

清雅笑了笑，没有回答，却先问道：“博览群书是一件什么活？”

清雅想了想，道：“对很多人来说，好像也是一件苦差事！”

天冀哈哈笑道：“何止苦差事，简直要命呢！”

笑毕，又认真说道：“所以说灵感的获得也是要流下大量汗水的。现在的人们在教育方面不注重阅读，只注重苦做作业，反而误了。你看，古往今来的成功人物，绝大部分都有阅读的习惯，实际上也只有阅读才是终身受益的事。更重要的是，从小培养阅读习惯，还可以训练坐得住的耐性。一般来讲，有耐性的人也更愿意付出汗水。所以我总结说：天才，百分之百是汗水。”说完，洋洋得意对清雅说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

清雅笑道：“神气什么！你这样说，岂不是更误人了。依你这个逻辑，人家爱迪生讲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本身也饱含看书这一项呢，只不过单独把天生的灵感拿出来说罢了！”

天冀感慨道：“我常常看到有些孩子非常勤奋，成绩却不是很好，我看着心疼，故有此感慨！希望他们能抽出更多时间多看看课外书，开阔开阔视野和思路。”

清雅听了，一时无语，稍停又笑问道：我看你看的书也算不少了，是不是将来必定能干得出天才般的事业来了啰？”

天冀想了想，狡猾笑道：“此亦未可知！”

清雅拽着天冀的胳膊，道：“尽扯闲篇，走吧！”

“哎呀！好亲蜜的一对呀，拉拉扯扯的也不怕教坏别人！"二人吓一跳，同时扭头望去，只见汝娴她们正在不远处笑嚷着，然后摆了摆手，算是打过招呼嘻嘻哈哈走开了，清雅不认得她们，怪眼看着天冀，笑问道:“这却又是谁？”

天冀不理会她的怪表情，只是平静说道：“这是我们班的同学，那个说话的，名叫‘汝娴’，别看她咋咋呼呼的，人却是很好的。”

清雅笑道：“我看得出，在你的眼里，没有一个女孩不是好的。真是博爱大师呀！”

天冀没说什么，忽指着前面冷饮店说道:“说了许多，嗓子开始冒火了，去买个冷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