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大改与金玉

李家二小子文武不畏挫折，选择了炼狱一般的复读之路，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县师范，同哥哥文彬一样成为了公家人。在欢快的唢呐声中，韦家婆媳想起了离家出走的大改，在为她惋惜错过一个适婚男人的同时，也在为她的目前境况所牵肠挂肚。大改，你这个狠心的丫头，你在哪里啊，现在还好吗？

与此同时，远在百里之外的韦大改正在苞谷地里心不在焉地锄草。一锄头下去，她竟然刨在了自己的脚趾头上，鲜血如欢畅的小溪汩汩而出，不一会儿就把布鞋湿透了。她疼得蹲了下去，抓起一把干细土撒在伤口上，然后掏出一块手绢将脚趾头包扎了起来。

这些日子不知咋的了，她总是集中不起精神，思乡心切越发严重。昨天晚上，她还梦见自己回家了，父亲韦茂昌并没有原谅自己，他拿着棍子追赶着打她。奶奶和母亲心软，她们拉住父亲，让她赶快逃走。韦大改哭着走出了家门，哭着走出了鲁湾村，哭着哭着，就哭醒了！

韦大改嫁到柳家后，日子过得并不顺心，丈夫柳金玉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唱戏，小夫妻俩聚少离多。小姑子柳叶嫁人后，家中就金玉娘和她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生活，日子过得有些无聊。韦大改时常站在窗口朝外头发着呆，老太太见了，就笑着道：“你要抓紧了，有个孩子日子就不会感觉过得这样慢了！”

金玉娘盼孙子，每次柳金玉回来小夫妻俩同房后，她就眼巴巴地盯着大改的肚子，瞅得大改一脸窘态，心里直发慌。每次儿子柳金玉走后，大改的肚子却并没有大起来，老太太又一次次地摇头叹息，她对这个儿媳十分失望。

大改一脸苦笑，俺也想要孩子啊，可送子观音还没有点到俺的名字，这事情是急不来的！她想起《杨家将》中血战金沙滩这场戏，在杨家父子一个一个的惨烈死去、即将绝后的情况下，一位名叫杜金娥的奇女子出现了，她也就是后来杨七郎的妻子。这个女子救下了落败而逃的杨七郎，她只与七郎做了一个晚上的露水夫妻，就怀胎生下了杨家第三代仅次于杨宗保的核心人物杨宗英！韦大改有时想，自己如果有杜金娥那样争气的肚子多好啊！

结婚三年多了，韦大改还没有怀上孩子，有时她会有些内疚，感觉对不起柳家。不过，丈夫柳金玉却并不在乎，他安慰大改道：“孩子就是拖累，俺们还年轻，还没玩够呢！你不要把娘的话太放在心上！”

每当想起丈夫这些安慰的话时，韦大改心里总是暖暖的。丈夫柳金玉的事业发展并不顺利，虽然他平时表现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其实大改知道，他心中充满了矛盾和彷徨，他一直在为自己未来事业的何去何从而伤透了脑筋。

随着电影电视的普及，看戏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一个故事，唱戏要咿咿呀呀一两天才能唱完，而电影电视剧一两个小时就可以解决，年轻人是受不了这样的慢节奏。看戏的观众被电影电视所分流，现在看戏的主体是老年人，可老年人虽然爱看戏，却又舍不得掏腰包花钱。柳金玉所在的县柳琴戏团面临着严峻的生存困境，每场演出，戏院售不出多少张票，扣除成本，根本没有赚头，甚至有时还是亏本经营。戏院领导想方设法节约开支，并增加下乡演出次数来试图增加收入，但都是效果甚微。

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戏曲走到了末路，这是大势所趋。在最艰难的时期，县戏团已经有将近半年没有发工资了。一些有本事的同事相继辞职下海经商，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人员就由原先的三四十人缩减到现在的十多个人。柳金玉酷爱戏剧，一直坚持留在团里，戏团人手不够时，他不仅仅演英俊小生，也演花脸、老生，甚至还经常反串旦角。

韦大改和金玉他娘生活在一起，经济上指望不上柳金玉，她就只好担起一家生活的重任。韦大改整天在田地里劳作，人变得又黑又瘦，刚满二十岁看上去就像三十多岁的人了。丈夫柳金玉比还她大四五岁，可是人家生得细皮嫩肉一点不显老，和柳金玉相比，韦大改不像是他老婆，更像是他的大姐姐。因此，柳金玉心理上感觉很别扭，休闲在家时，他也很少与她并肩出门。

后来，县剧团还是解散了，柳金玉成了无业青年，只好待在家中，这一待便是两个月。以前，丈夫柳金玉每次回家也就是住上两三天，这一次是结婚以来小夫妻俩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了。韦大改觉得很幸福，她舍不得丈夫下地干活，每天早饭后，她只身一人扛起锄头走在路上心情特别舒畅，脚步也就越发欢快起来。

二个月过去了，丈夫柳金玉感觉很憋闷，就说要到广东去闯闯。广东离家乡千里迢迢，这一走就不知何时能够再次相见，大改和金玉娘当然都不同意，金玉娘说：”儿啊，你咋能这样狠心呢？你走了，留下俺们娘俩咋过日子呀？“

柳金玉不想惹母亲生气，就不再提及这事，但他经常会想，像自己这样粉脸嫩手去干农活太可惜了，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什么出息？

金玉娘担心儿子胡思乱想会出问题，于是就央求金玉的一位远房表叔帮忙。这位表叔在邻县的一个煤矿上班，人很热情，接到表姐的请求后，没过几天就将电话打到了村部，说煤矿现在正在找工，让柳金玉过去试试！

韦大改和婆婆都很高兴，不料柳金玉却说：“俺咋能干那样粗人干的活呢？再说了，还要整天与粉尘、黑暗打交道，让俺成为煤黑子，那俺可不干！”

婆婆很难为情地回绝了那位表叔的好意，不料那位表叔却笑了，道：“姐，你让金玉来接电话，俺和他好好说说！”

柳金玉只好拿起了话筒，却听表叔说：“你这孩子咋不珍惜机会呢，过了这村可就没有那家店喽！你先不要急着拒绝，听俺把话说完，这招工有很多人报名，并不是谁想进就能进来的！试用期为半年，基本工资八百，转正后每月至少能拿一千以上！”

这么高工资！柳金玉惊讶地张大了嘴，感觉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忙问道：“表叔，你说的话当真，的确没有骗俺？”

每月工资八百元，在当时应该属于高薪阶层了。要知道，一般工厂的普通工人每月也只能领到七八十元的薪水，一亩麦子的收成也不过二百元。柳金玉在戏团里唱戏，在最繁忙的时候一天唱到晚、从月初唱到月末，甚至嗓子都唱哑了，也不过能领到一百多元的工资。在排戏不足的月份里，他也只能拿到五六十元。表叔一张口便说月基本保底工资八百元，这相当于俺一年的收入啊！

柳金玉被这么高的工资所震撼，以至于表叔后来说的话他什么都没有听进去。表叔见他不应声，就以为他不情愿，又在电话中说了很多话。在挂断电话前，表叔劝他道：“你好好想想吧，明天再给俺回话！”

金玉娘也怀疑儿子不愿意去，她有些生气道：“这样好的活还不愿意去干，你想咋样？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难道等天上掉馅饼来填饱肚子不成？”

柳金玉故意逗娘道：“俺心里矛盾着呢，俺是天天盼望天上能掉馅饼，可以俺又害怕馅饼将俺的头砸漏了！”

“你这没正形的孩子！”金玉娘扑哧一声乐了。

柳金玉收敛了笑容道：“这么高的工资，不干才是傻子呢！俺害怕表叔变卦，事不宜迟，明天就动身去投奔他！”

最终，柳金玉韦为高薪所动，第二天便背着行李前往表叔所在的煤矿。

丈夫柳金玉走后，又过十多天，这天韦大改早上起来，准备像往常一样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她刚走了两步，就感觉头重脚轻昏昏沉沉的，一阵凉风吹过，她竟然蹲在地上呕吐起来。婆婆见了，便将她扶到床上躺下后，道：“金玉家的，就俺娘俩在家，你可不能病倒啊？”

韦大改躺在床上，回想这几天并没有吃了啥不干净的东西，也未曾着过凉，便越发感觉这病来得蹊跷。婆婆站在床边，也在帮她分析病因，金玉娘突然拍手笑道：“媳妇儿，你是害喜了吧？”

一句话提醒了梦中人，韦大改想了想，已经差不多一个多月没有来例假了，这显而易见是自己怀孕了。见婆婆在热切地望着她，韦大改脸一红，羞涩地低下了头。

韦大改将自己怀孕一事写信告诉了丈夫柳金玉，柳金玉接到信后非常高兴，马上打了电话回来。当村干部在喇叭里通知婆媳俩去接电话时，韦大改还有些纳闷，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拿起话筒时，就传来了丈夫柳金玉急切的声音：“大改，你真的怀孕了？我要当爹了！我今天下午去请假，明天就回去！”

金玉娘却阻止道：“浑小子，女人怀娃，你回来能起啥作用？找一份工作不容易，说啥也要干满二三个月，挣够了路费再回来！”

柳金玉是个孝子，娘的话不能不听，他只好在电话里答应道：“娘，你不要再说了，俺就在这里多熬上几天！”

又过了一些日子，韦大改的肚子开始显怀了，远在煤矿的柳金玉再也坚持不住了，说好明天就要回来。金玉娘不同意儿子回来，骂了他一通也没有起作用。不过，韦大改心里却喜滋滋的，钱是永远挣不完的，一家人在一起团聚比什么都重要。

韦大改拿起一本柳家的老相册，坐在窗口欣赏起来。在相册的首页，是柳家全家人唯一的合影照，照片是黑白的。那时的柳父还在，丈夫柳金玉八九岁的年纪，小姑子柳叶尚小，还在婆婆的怀中抱着。老夫妻俩相貌一般，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但小金玉却生得很俊朗。

上天太宠爱小金玉了，他有着父亲一样明亮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却巧妙地避开父亲那破坏整体形象肉嘟嘟的大嘴；他有着母亲一样薄润的嘴唇和白净的皮肤，却摒弃了母亲那有些刻薄的下巴。可以说，丈夫柳金玉继承了双亲身上的所有优点，而成功地抽离了他们所有的不足，他生得太完美，太一尘不染了！

韦大改想起了珍珠的诞生过程，公公婆婆真是伟大，他们像贝壳一样丑陋一样平凡，却孕育出柳金玉这样璀璨的珍珠！相比之下，小姑子柳叶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她五官平庸，生就一张过于普通的大众脸，站在大街上会很快被人群所淹没，没有丝毫亮点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