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万年亥月癸巳日-2

我想拥有朋友，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一个篱笆三个桩，一条好汉三个帮。一个人拥有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朋友们认为你有什么，或者你的对手感觉到你在什么地方可能会威胁到他什么。这仙界原本就是千万大军过独木桥，挤过去的就是胜利者，挤下桥的就该做冤死鬼屈死鬼垫脚石，谁也不会怜惜的。

三十天可能在人世间就是三十年，对于一个连吃饭都成问题，也无法自主死生的肉体凡胎而言，要经历几许大战生死，或经历几许饥寒交迫，能活下去就万幸了，可我现在在仙界三十天，不但成就了我的超俗视听，还保命活着，就算被千里眼顺风耳奚落，我还是毫发不损。从这一点来想，我应该是值得庆幸的。无论怎样，我的神仙身份现在没有变，我的郎中身份至今还没变。

“吴刚，你现在是不是很苦恼？成天耷拉着脸，好像这仙界与你有仇似的。我可没得罪你吧？”嫦娥偶尔也会和我开玩笑，或者说嫦娥是一个完整的细心的情绪正常的女人，我的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出她的眼睛。我现在不是苦恼，而是在怀疑我的存在。这一趟广寒宫我好像只说了一句话，其余时间就只有嫦娥在我耳边叨叨，什么人间满山遍野的盛开的野花、什么长在草丛深处森林茂密处的鲜美的蘑菇、什么东家阿婆长西家阿婆短，还有那些为鸡毛小事闹得不可交的乡邻，凡是她能想到的她都愿意给我唠叨出来。当然，我是一个绝好的聆听者，虽然不插话，但眼神还能聚在嫦娥的脸上，一杯茶很快就被我喝的寡淡无味，嫦娥不得不给我再换一杯。“吴刚，你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我一个人唠唠叨叨？而你却作为客人也不问主家的心思？”

“不，不是啊，我一直在听你说。你所说的那些都是咱们共同的生活经历，在人间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可是到了这仙界却觉得非常珍贵。但这一切只能算是一点可回忆的过去。”我真的不想插嘴，嫦娥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可以去想，也可以不去想，就在我眼神飘忽中我已无我物已无物，甚至坐在我面前滔滔不绝的嫦娥也变成了一张照片，嘴巴开合，但悄然无声。人世间，在人间的时候我还不觉得有什么可留恋的。但现在，就在嫦娥说道间我反而觉得那一切都是非常美好的，也是我们最好的记忆和过去。

三十天，开过天眼之后我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神仙，想知道的和不想知道，愿意听见的和不愿意遇到的，一切都不是我能自主的，它们就那样真实存在着，在这一刻我反倒觉得还是刚来仙界那个时候最幸福，当然最幸福的还是人世间的那些年，还有母亲陪伴。可现在……母亲没了，我身在天庭仙界，毕生所学所知都是五彩泡沫，还有那些希望和未来，都在这炽热的太阳下一个一个破灭。

母亲还真就是我绕不开的一个坎，无论是过去，还是在未来，母亲都横在我面前，永远……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忘记母亲？无论身处那里，来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母亲。

今天是天历万年的最后一天，也相当于是人世间的除夕之夜。在仙界原本是没有除夕的，但很多神仙都来自人间，也习惯除夕之夜的热闹与喧嚣，所以即便在这除夕之夜仙界原籍的神仙们没有过除夕夜的打算，但很多神仙还是走出府邸，来到天街上，用功力驱动星辰，如流星般划破长空，煞是好看。

“嫦娥，你看热闹去不？”我问嫦娥道。

“在这儿看不也一样吗？”我没想到嫦娥会表现出这样的冷淡，雪白的脸就像用一块璞玉雕琢出来般，光洁凝滞，如梦如幻，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

站在桂花树下遥望星空摇曳的却好看，星光有来处，也有去处，一动一静尽在眼底，但现在我真的想和其他神仙们呆在一起，至少在我目之所及之处还有人影晃动。“咱们下去，也到天街上和他们一起说说笑笑，逛逛天街，拜访问候一下朋友。”天街去不去我是无所谓的，再说天街走动的神仙我也不认识几位，但是我想去看看千里眼顺风耳他们，今夜可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千里眼顺风耳他们都是孤独万年的神仙，由于职责所在，不要说在这除夕夜，就是平常也不敢喝酒误事，就算开个玩笑也必须低声细语。这一夜可能是千里眼顺风耳最孤独的一个晚上，虽然他们身边还有其他木桩子，但南天门的黑夜就是南天门的黑夜，不是天街，也不是他们冷清的府邸，更不是我现在和嫦娥一起的广寒宫。“我想去看看千里眼顺风耳他们。”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盘旋了很多次，可就是说不出口。我来广寒宫，原因还不是和现在我想去看望千里眼顺风耳一样，嫦娥在广寒宫也是一个孤独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还和我一样也是在这仙界的第一个除夕之夜。除夕夜在人间是一个团圆夜，在仙界也不例外，想念亲人，或者念想亲朋好友，相互问候一下平安健康是应该的。虽说神仙们能有亲人的没几位，但大家见面都是和蔼可亲的，面子还说得过去的，而我与嫦娥，与千里眼顺风耳的交往，是与其他神仙的心情是不一样的。除夕夜陪嫦娥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但抽空能看望一下千里眼顺风耳他们也是应该的，犹豫间我就想到携嫦娥逛天街。嫦娥能去天街，也就能和我一起去南天门看望千里眼顺风耳他们，但现在嫦娥拒绝了我的提议。呷一口嫦娥新换的桂花茶，我的心又有不甘，但却没奈何。

“吴刚，在人间你一般除夕夜干什么？和你母亲一道守夜？还是奔走在乡间，急匆匆赶赴病人之家？”嫦娥的话是随意的，在遥远的喧嚣中突然直插进去，就算带有女人的善意和温柔，也不乏生硬唐突。

“都有可能，小时候我是经常在家陪母亲的，就算师傅这个晚上多忙，一般也不要我帮忙，老早就让我回家了。后来，也有那么一两次，我是被人急匆匆叫走的，忙完就到第二天清晨，除夕夜也就那么过去了。”每年大年初一是我雷打不动拜师傅的时间，还没吃过早饭母亲就给我准备拜师傅的束礼，什么点心清酒，什么鹿茸熊胆，这些东西连我都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提前准备下的，贫困的家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准备这些束礼也是异常艰难的，也隐瞒着我。“刚儿，给你母亲说，不要再准备这些东西了，咱们都是贫苦人家，这些东西也用不着。”师傅也曾这样叮咛过我，但我给母亲说来却无法更改母亲的决定。这是我还在学医的时候。后来虽说我和母亲的儿子要好过一些，很长时间大王没有开战，师傅的日子也好过一些了，但师傅还是对我常说：“刚儿，你们家对我们家有恩，你母亲一直这样，到让我深感不安。”其实，师傅是早我母亲两年就走的，那一天大雪飘零，白茫茫的原野天地不分，太阳刺眼让人睁不开眼。可就在这样一天，我还是被人拉走了，一路上摔了七八个跟斗，一直到晚上我们才赶到那户人家，又忙碌了大半夜才把昏迷的病人救醒过来，最后我连师傅埋在那儿都不知道。“刚儿，你师傅早就说了，人死如灯灭，一副骨骸埋在那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继承你师傅的心愿，继续救治更多的穷人就行。”这样的结果我是能想到的，但又是我不愿意接受的，师傅那人就那样，平日凶巴巴的，但心底很善良。

“这么说在你心里除了你的母亲师傅，你的病人也是非常重要的？”

“可以这么说。师傅和母亲都是我的亲人，病人是我的衣食父母，也是受苦之人，他们原本都是被生活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有病不能治，有病无医治，就让他们彻底失去活下去的希望了。”师傅常说“医者父母心”，必须用爱心关心怜悯之心来对待患者，起初我还不大明白师傅说这番话的意思，可是在一个下暴雨的早晨我想睡懒觉，又被母亲用笤帚疙瘩敲了一通，还被一个急促的敲门声带到一个患者家中。患者是一个青壮汉子，脸色蜡黄，呼吸急促，随时都有可能被无常带走，看护他的也是一个瞎眼的母亲，喊我去的却是一个热心的邻居。“郎中来啦，我儿就有救啦，我儿就有救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老人家嘴里唠叨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老奶奶，你家只有你和这趟在病榻上的病人？”已经有十多年没打仗了，大家的日子虽然过的清贫，但茅屋下的日子还过得去，我不相信我眼前还有这样一对母子。“可不是吗。郎中，你来了我儿子就有救啦，我儿已经在这榻上躺了十多年了，有他在我们这个家就还在。”一个母亲如此，我就想到我的母亲，在那么艰难的日子里，母亲总能变戏法地给我惊喜。我原本想这世间只有我的母亲会如此，可是这世间的母亲原本就是如此，儿在家就在，儿去家就散。所以，平日里我宁可少睡一会儿，少和阿三说会儿话，只要有时间我都愿意进山采药，拾掇拾掇药材，或者看看师傅留下的那些方子和典籍。我想，说不定会在某个时刻我准备下的这些会用得上，尤其是用在那对日子艰难的母子身上。

“你就从来没想过自己吗？”嫦娥突然冒出这样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