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平（一）

迈步走向太白楼，还未进去，我便觉出此时这座酒楼中的不同往常。往常的时候，在这个时辰里，虽然不能够说是顾客盈门，却也是三三两两，只是在赵军围城期间，因为没有客商和游人的交流，太白楼才冷清了许多。如今，围城已解，这座楼中还是不见顾客，门口处站着两名赵军守卫，看那装束，应该是赵国御林军的人，这两名军士堵住了想要进去喝酒的人，自然也就没有别人敢进来了。

我才到门口，从里间便走出了一名校尉迎住，问了姓名之后，领着我来到楼梯处，指了一下上面，让我自己走向二楼。

我心怀忐忑地缓步走上楼梯，心里想着那个小公主将会如何得刁难我。郑宝守在上面的楼梯口处，见我到来，只是对我点了点头，让我随在他的身后，带着我走进了中间一个靠着窗户的雅间。

雅间的门打开来，我当先看到桌子上有一堆的酒菜，不过，这间屋子里并非只有一个人，除了那个穿着白衣的小公主之外，桌子前还坐着两个人，一个青衫长须的文士，头上戴着文巾，因为穿的是便衣，也不知道是不是官员；而另一个人我却是认得的，正是赵国的二皇子吴王宋宗原。

我的目光不敢斜视，知道此间身份最高的应该就是这位赵国大**，在门口处低头躬身向着宋宗原拜道：“参见吴王！”

“抬起头来！”宋宗原命令着。

我抬起头，只敢直视他鼻子以下，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

“果然是一表人材！”坐在宋宗原身侧的文士不由得赞道。

对于这种夸奖，我充耳不闻，只当是一种考验，依然目不斜视，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是！”靠着窗口坐着的小公主也发出了赞叹，声音轻柔得犹如竖琴，对着宋宗原道：“他的确是长得好看，比大哥的燕云八骑还要好看！”

听着一名少女当着别人的面夸奖自己，我的心里的确是泛起了一片的涟漪，但我还是强忍着好奇之心，不去看小公主一眼，只当她不过是一个多余的人。

宋宗原不会去猜测我的心思，他转过头笑着对小公主道：“好了，小妹，这一回你是信了吧？”

安平公主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我能够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盯视在我的身上，却对着宋宗原道：“长得好看的男子我也曾见过许多，呵呵，大姐那里就有很多，只不过那些男子，要么就是心肠如铁，要么就是懦弱无能；要么是媚态十足，要么是不解风情。二哥，你手下的这位美男子却与他们有些不同！”

“哦？有什么不同？”宋宗原不由得问道。

便是我，也想要知道，终于还是忍不住向她望了一眼。

这是一名年岁并不大的少女，肯定还没有我大，但是见识颇多，因为从她的谈吐和举手投足之间可以看出来，她并不是一个害羞的人。按说，寻常人家的少女，这个年纪是不可能随便抛头露面的，更不要说与陌生人侃侃而谈了，别人多看她一眼，也会令她脸红。

安平公主长得与长平公主并不一样，她要比长平公主娇小了许多，也美丽了许多，如果把两个人放在一起，任谁也不会觉得她们会是姐妹。我想，也许这两个公主是同父异母吧！安平公主令人一见，便觉得好像是邻家的小妹妹一般得亲切，她本来也长着一副圆圆而红润的脸，又大又亮的眼睛，好像是天空中的星星一样闪着一种调皮的光，她的鼻子与嘴巴都很小，皮肤白晰柔嫩，仿佛稍一使劲捏一下就会出水。这就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天生的娃娃脸，天生得不怕天又不怕地的那种，却又天生得令人痛爱。

此时，安平公主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一直看着我，在与我的目光交织的一刻，竟然对着我笑了起来，这令我感到有些脸红，并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公主，而是因为我觉得她的那种笑，分明就和大街上对我围观的少女没有两样。

我连忙把头低下来，躲开了她欣赏的目光。

“你说呀？”宋宗原见安平公主没有答话，经不住追问了一句。

安平公主这才将头转过去，与自己的兄长对视，笑道：“他的确不一样，我看到了他有一颗善良之心！”

我为之一愣，再一次抬起了头来，看到安平公主的脸上笑容已经消失，代之的是肃然，显然，她的话是出自她的内心。这一时，我对这位娇小的公主的好感越发得多了起来。

宋宗原微微一怔，嘴角向上一翘，好像是在微笑，但是，我却觉得是一种嘲笑：“呵呵，善良也算是与众不同吗？”

我想，他或许要问的是‘善良也算是长处吗？’，只是话出口后，又觉得这种话问出来，对于他这种身份的人，就是一种过错。毕竟，他是赵军的兵马大**，如果让别人听到他连善良都不认为是美德，只怕他的大**也坐不长久了，定然会被那些充斥在朝野上下的道学之士痛骂和参劾的。

安平公主道：“乱世之中，生存为本，人心不古，善为人欺；虽说冥中有神，奈何苦难极多，神亦无法尽数庇护；更何况人不尊神，神又何必护人呢？从军之人，尤其如此！血腥见得多了，便尽是暴戾，动则拔刀杀人，哪还有良善可言？适才那老妪冲撞郑宝，他未挥刀斩之，亦算是留情了！”她说着，看了一眼站在我身侧的郑宝，此时的郑宝已然垂下了头，我看到他黑黑的脸变成了猪肝一样的酱紫色。显然，刚才在街上所发生的一切，尽数得落入了她的眼中。

稍作停顿，安平公主接着道：“人之初，性本善！善良之心，为人之本性也，若杀戮过多，摈弃良善，便是迷失了本性！此种之人，便算是英武异常，与野兽又有何异？”她说着，又看向我，一笑，道：“这位军士能够体恤劳苦，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所以我说他与众不同，而这，正是别人所欠缺的！若天下之人都懂得尊老爱幼，都懂得温良恭俭让，我想就不会再有什么乱世，真得可以看到上古时的天下大同了！”

她说得如此动容，说到最后，分明那就是她的理想世界，令我这样的士卒也怀着几许的期待。只是，当我抬头看向吴王宋宗原时，却见他正与身边的文士互望，面面相觑，他们显然都觉得安平公主的话是异想天开。

还是这个文士当先地开了口，他笑呵呵地道：“小公主果然是心怀慈悲，不愧为陈太傅教出来的好学生！”

陈太傅，应该就是赵国的太子太傅陈丰陈满仓了，那是闻名天下的大儒，便是徐广将军也对之敬仰万分。

安平公主冷眼看了这个文士一眼，半是讥讽，半是玩笑地道：“方先生是二哥身边最得力的智者，被人号称为郭嘉再世，难道就只会行军打仗，而不会教化士卒吗？”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文士就是方昆方盛明，他的确是宋宗原身边最厉害的谋士，不过我对这个人并不喜欢。

明州城也算是南方数一数二的坚城，又有徐广将军这样的军神守备，兵力不多，却非常精良，若寻常十万人马，莫说一年，便是五年十年也不见得攻得下来。明州城破的败因是徐广将军被暗算，无力指挥守城作战，后继的指挥实际上是由我越俎代庖来完成的，当然这是极其隐秘的事情。在坚持了三个月之后，最终还是功亏一篑。我一直知道，那个时候，我的对手其实并非是赵军**宋宗原，而是面前的这位方昆。我甚至怀疑，徐广被暗算，也是出自这个方昆之手。

不过，这位方昆的确是一个让我琢磨不透的人，他明明可以入朝为官，也的确被赵国皇帝宋泽征招了，却婉言拒之，宁愿以一白身的身份入幕到了吴王宋宗原的帐下。而在宋宗原幕府中，他也谢绝了参军的委任，仍以一介白身之态随扈左右。不过，据说吴王每月以三倍长吏的俸银与他，好像这个人是爱财不爱仕的。

有关赵军中的许多事情，我也是从明州军的谍报总汇中读知。明州军在赵军中有谍报系统，只是明州间谍还未进入到赵军的核心权力中，发回的也都是些不太重要的情报。明州谍军，是由徐将军的女儿徐青青掌控，便是连徐将军也不清楚这些谍军有多少人。而徐青青在明州城破之前，已然潜出城去，如今不知所踪。

被安平公主揶喻，方昆并不以为意，反而呵呵一笑，十分坦然地道：“方某不过一介草民，哪有才能？实蒙吴王殿下不弃，随之左右，混口饭吃罢了！哪还敢谈去教化别人呢？”他轻飘飘地便把小公主的责怪推个一干二净。

但是，安平公主并不打算放过他，冷笑道：“天下人皆知，方先生是大才，只是，大家也知道，先生才大德少！当初先生出奇谋，掘破淮河大堤，兵不血刃，攻取泗阳坚城，居功甚伟！”她的话停顿了一下，我却发现方昆的面色惨白起来，而且越发得难看了。安平公主并不打算停下，又接着道：“只是先生一计，却令十多万百姓葬身鱼腹！至今泗州一片残破，人烟荒芜；而先生也名动江淮，有小儿夜啼，只要一说先生来了，儿啼立止！先生当真是国之栋梁……”

“够了！”不等安平公主讲完，宋宗原便怒吼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此时，方昆面如死灰，显然是被安平公主气坏了，却又不便与这位小公主争吵，干脆默默坐下，一言不发。

“难道我说得不是真事吗？”虽然被宋宗原吓了一跳，但安平公主马上又恢复了常态，拧起了眉头，直视着二哥，同样地生气。看得出来，她并不怕吴王，相反，还表现着一副挑衅的样子。

宋宗原强压住了心头的怒火，面色渐渐地恢复了平静，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气息理顺，对着安平公主道：“安平，你不是承认打赌输了吗？为兄这就安排人送你离开明州，回京城去！”

“你要赶我走？”安平公主有些愤怒。

“难道你要食言？”宋宗原反问着他。

安平公主咬了咬嘴唇，只得道：“好，愿赌服输！”她说着，又把目光投向我，对着宋宗原道：“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他，等我问完了，不用你赶，我自己走就是了！”

“好！”宋宗原答应了。

安平公主来到了我的面前，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再一次盯视在我的脸上，我却不敢与她对视，低下了头。

“我问你，为什么你会去帮助那个老妪？你认得她吗？”她问着，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我真有些哭笑不得，小女孩的心里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就不罢休。

我沉默了片刻，摇了下头，如实地道：“我并不认识她！但是，这位老奶奶一定是明州值得尊敬的人！”

“为什么？”

“明州三年大战，精壮损失极大，若非是家中已经没有长大的男人，如她那般年岁的老人，是不可能自己出来背柴的！”我解释着，同时又有些黯然，放低了声音，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说了出来：“明州虽破，但明州人致孝的美德是不会丢的！”

宋宗原与方昆对视了一眼，显得有些尴尬。的确，我的最后一句话对他们有些刺激。中华传统文化中，对孝道很是看重，有百善孝为先之说。这里所说的孝，并非只是狭义上讲的儿女侍奉父母亲人的孝道，还有广义上来说的尊老尚齿。就刚才的那件事而论，我这个明州降俘与宋宗原的护卫队长就是明显得对比，虽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对于好脸面的吴王来说，无疑是被打脸了。

“你是明州降卒？”安平公主有些惊讶。

这一句话问出来，宋宗原更加尴尬了。

我点了下头，并没有一丝的自卑，应声自豪地道：“是！”

听得我答得如此痛快，宋宗原与郑宝都有些不高兴，倒是方昆的脸上平静如水，眼神中带着一丝的欣赏看着我。

“明州兵果然名不虚传！”安平公主发出了一声叹息，又有些不解地问道：“真不知道是因为明州人英勇好战？还是徐广将军治军有方？”她说着，又有意无意地望向宋宗原，仿佛是在问他，又仿佛是在嘲笑他。

我只得随声道：“亦或两者有之吧！”

“呵呵，小妹，你不会是要拿为兄去与徐广将军相比吧？”宋宗原已经看透了安平公主的心思，反而自己说了出来，并不见有一丝的惭愧，又大方地道：“徐将军乃天下名将，为兄在他的面前不过是孺子而已，能与之为敌，且将之战胜，为兄便觉得三生有幸了，便是如此，也不敢与他相提并论！”

他倒是十分得自谦，让安平公主也无话可说，却令我对其产生了一丝的好感。

安平公主没有理会他，又问着我：“你在明州军是身居何职？”

“只是一兵！”我如实地道。

她皱了下眉头，摇了摇头，有些不相信。

“他的确只是一个兵！”站在我身后的郑宝以为她是不相信我的话。

安平公主抬头看了他一眼，话语中还是充满了讽刺：“若他果然是一介小兵，那我就真为我们赵军悲哀了！”她没有再把话说下去，我却从她刻薄的言词中，听出来她好像是对宋宗原很大的不满，又或者这两兄妹间有些矛盾。我再转头看向宋宗原的时候，分明发现他的眼神中看着我有些厌恶了！

“好了，小妹，你也问得差不多了，天色也不早。如今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人也看了，不要再啰嗦了，明早还要赶路，该回馆驿休息了！”宋宗原终于不耐烦了，这等于是下了逐客令。

“哼！我就知道你巴不得我走！”安平公主十分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宋宗原就好像没有听到，对着我身后的郑宝道：“大宝，送公主去馆驿！”

“诺！”郑宝答应着。

我却觉得有些奇怪，宋宗原既然与安平公主是兄妹，为什么不让安平公主跟他一起住到太守府呢？不过，我马上又想通了过来。安平公主是与长平公主同时来到明州的，长平公主并不招宋宗原喜欢，长平公主住在馆驿，宋宗原总不能把安平公主安排到太守府来住；更何况，安平公主这一张嘴，也的确是让宋宗原和他的幕僚们难堪。

“我不要郑宝送！”安平公主倔强地回绝着，同时又指着我道：“让这个兵送我！”

我有些为难地看着宋宗原，虽然知道不能回绝安平公主，却更知道此时我的身份是吴王的亲随，一切要听从宋宗原的指令。

宋宗原微微皱了下眉头，想来也不愿意再跟安平公主争执，只得道：“好！好！那就让他送你去吧！”他说着，向我挥了挥手。

“诺！”我只得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