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营啸（三）

对于我的倔强，郑宝恨得直咬牙，若非楚奇在身侧，我想他定然会给我一个耳光。

“为什么？”楚奇问道。

我沉默了，总不能跟他说起今夜里会发生营啸吧？

见我没有开口，楚奇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对着我道：“喜子，如今你别无选择，既然吴王看中了你，那么，你就只能认命！”他说着，长出了一口气，道：“人怎么可以去违天命呢？那么定然会粉身碎骨的！”

他的话很婉转，却也是在提醒着我，我的身由不得我，我的命也由不得我！在这个世道里，一个当兵的人，就是一枚随时可丢可弃的棋子！

“你是不是担心你的朋友？”他想到了刘错，问着我。

这的确是一个好的理由，我知道自己如何挣扎都是无计于事的，也只能就坡下驴地点头道：“在这里，我有很多同袍兄弟，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能在一起，要是离开这里，我怕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哈哈！哈哈！”郑宝大笑了起来，指着我道：“你还真是一个小孩子呀！军营中同袍兄弟比比皆是，你到俺的手下来，虽然初时与大家生疏，但是时间久了，跟大家混熟了，自然也会生出情谊来的！”

“是呀！”楚奇也道：“便是你的朋友，也不见得会见不到面的！如今他们虽然是俘虏身份，充当劳役，但用不了多久，河堤加固完成，就会重新编整，择强壮者编入我们赵军中，老弱病幼会遣散归家！你那最要好的朋友我会留下来，到时你想见他，便可来我的营中！”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子上，我便是再不答应，便真得是冥顽不化了。我抬头看向郑宝，问道：“大人可否容我去与朋友话别？”

“这又非去赴黄泉，来日还可以相见，话什么别呀？”郑宝不满地道，又催促着：“如今都快到申时了，再磨蹭，只怕回去赶不上饭了！”

“是呀”楚奇跟着道：“从此处回明州城，尚有十五里路呢！你若有什么话要与你朋友说的，只管跟我说就是了，我一定会帮你把话带到！”

我知道，今天我是不会再见到刘错和杜松了，却不希望他们因为我而令原计划有所变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当下，我想了想，对着楚奇道：“好吧，将军，就烦请帮我带话给刘错，跟他说我走了，要他好自为之，莫要对我记挂；另外，让他把胆子放大些，莫要和原来那般畏手畏脚，那样永远也成不了事的！”

“嗯！”楚奇点了点头，他对刘错的印象，就是我跟他说的，并没有觉得我的话有什么不妥，又问道：“还有吗？”

“别的没了，再告诉他，我祝愿他能够像鹿一样跑的远，象鹰一样飞得高！”我最后道。

“好！这些话我一定帮你带到！”楚奇一口应诺。

十匹战马离开了俘虏营，沿着西塘河，风一样向东飞驰着，为首的是郑宝，我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后面还有八个骑士，是随他来的护兵。

“不错呀！”郑宝时不时地回过头，看着我并没有一丝一毫地落下，称赞着：“没想到你小子的骑术这么好！”

“大人见笑了！”我客气地道：“我这点微末之技，哪比得上大人呢？”

“呵呵，你小子倒是会说话！想想当初幸亏俺没有把你一刀劈死，不然主公的身边也少了你这般英俊的少年。”他倒是大言不惭。

虽然我的刀法并非天下无双，还是非常自信能挤进到刀术一流之列，郑宝的武艺我并没有见过，却也达不到能够一刀就将我劈死的地步吧？心里如此想，嘴上还是要服着软：“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不要那么客气！”他在马上一摆手，又对着我道：“大家加快些速度。”

“诺！”我应答着。

“大家加快速度！”我身边另一个骑士回头对身后跟随的人喊道，后面齐齐传来了“诺”地一声。

尽管我紧紧地跟着郑宝向明州城飞奔，但是我的心却留在那个混乱的战俘营里，我让楚奇带给刘错的那三句话，其实就是三句暗语，第一句是告诉他不要因为我而改变计划；第二句是告诉他放心大胆地去做；最后一句，更是一语双关，让他们逃出后马上象鹿一样远走，象鹰一样高飞，快快离开明州这个事非之地！杜松是不会知道我这些话代表的是什么，但是我相信刘错一定可以猜得出来。

十五里的路途，只用了两刻钟便到了，想想那天从明州被押往俘虏营，我却是走了整整两个多时辰。

再一次进入到明州城中，令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虽然如今的街道还远没有恢复当初的繁华，但是街面上已经有人流在动，商铺也开了大半，亦能够看到穿着各色花衣的妇女穿梭其间，散落在各处的兵甲、伤员以及尸体早就不见了，便是随处可见的血迹也被清水洗净，若非总能看到三五成群的赵军维护治安的士兵行走其间，我或许会以为又是回到了过去。

在街道上自然不能够像在城外那般可以纵马飞奔，所以进入城来之后，所有人都勒住马缰，沿着东西向的城中大道，挽辔缓慢骑行，尽管如此，路上的行人也是纷纷向两边躲避，生怕冲撞了这些马匹。

眼见着快到了太守府，正走之时，一名老妪背着柴禾穿过街道，躲闪不及，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她后面背着的柴禾也散落了一地。

郑宝锁起了眉头，紧急地勒住了马，后面的大家也都停了下来，他不由得大怒，指着正艰难爬起来的老妪骂道：“你这个老东西，怎生得如此不长眼睛？没看到马过来了吗？走得慢还要这般抢道！”

我有些不快，并非是为了这摔倒的老妪，而是因为我的这个上司。今天以来，我也算是瞬息万变了，先后换了三个上司。第一个是人贩子秦旭，第二个是游击将军楚奇，第三个就是面前的这位吴王侍卫长郑宝了。这三位上司中，秦旭是个奸滑小人，楚奇到目前为止，我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不管他曾经对我有什么企图，那些都还没有发生，就人品而论，他是我在赵军当中所见到的为数并不多的君子。而这位郑宝，我还停留在粗鄙之人的印象中，以为他不过是武艺高强，头脑简单武夫，可如今却又平添了另一个印象，那就是这个人缺少教养，连最基本的礼貌都不懂。那老妪看年岁如何也有六七十了，作他的奶奶都绰绰有余，这么大年纪还自己出来背柴，不是孤寡，便是无男；老百姓生活之苦，赵军自诩赵国是以民为国之本，却又这般对待老人，当真令人不屑了。

那老妪颤微微地爬起跪在地上，舍不得那些丢地的柴禾，想要将这些散落的柴禾收拢一下，这个动作对于郑宝来说，就是对他的无视，令他更加愤怒，举起手中的马鞭，“啪”地挥出，便打在了老妪的背上，虽然打得并不重，但这个老妪还是“啊”地惨叫一声，再一次倒在地上。

“你这个老东西，要柴不要命吗？”郑宝骂道，举起鞭来，就要再抽一鞭。

“大人且慢！”我赶忙阻止，同时也跳下了马来，挡在了郑宝的马前。

“你小子又要犯犟吗？”郑宝瞪视着我。

“大人，这位老人或许耳聋眼花，所以才会冒犯了大人的虎威！”我连忙解释着，同时又劝道：“大人贵为官长，又何必去与一个孤苦的老太婆计较呢？若是将之打死，只怕会惹来麻烦！”

“嗯！”郑宝微微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倒也不错，快让这个老东西把路让开！”

“诺！”我对他拱了下手，俯身将这个老妪扶了起来，这老妪还是舍不得他的柴，我忙凑在她的耳边大声地道：“老奶奶，你先让我们大人过去，一会儿我帮您把柴捡起来！”

老妪连连点着头，被我搀扶着来到了街边，靠着墙边坐下来，她连连地对我说着谢谢的话。我转过身来，以为郑宝会带着人走过去，但是看到郑宝依然没有动，而他的马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是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女，长得小巧玲珑，娇小可人，穿着绿色蜀缎长裙，头上梳着双抓髻，看这装扮应该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丫环。

“你是何人？为何敢拦俺的去路？”郑宝也看出了这名丫环的不简单，所以没有像刚才对待老妪般蛮横，瓮声瓮气地问道。

这个丫环这才道：“我家小姐请大人到楼上去见她！”

“你家小姐？”郑宝一愣，摇着头道：“你家小姐叫什么？怎么认识俺？”

“我家小姐就在那边！你一见就知道了！”小丫环用手指着身后的一座酒楼，我知道那是太守府对面的太白楼，算是明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了。

郑宝顺着丫环的手指方向看去，脸色不由得一变，惊得叫出了声来：“原来是小公主！”说着，他跳下了马来。

我也顺着那个方向望去，便看到太白楼的二楼一个窗口处站着一位白衣少女，只是我所在的这个位置根本看不到她的脸，不过看那身形，倒也婀娜窈窕，与早上所见的那位虚胖的长公主并不相同。

“你们在此等候，俺去去就来！”郑宝命令着身后的随从，还特意向我这边望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跟着绿衣丫环快步向太白楼走过去。

乘着这个时机，我来到街上将老妪散落的柴禾一根根检起，然后又用断绳捆结实，提到了老妪的身边。这老妪一边谢过我，一边重新将柴禾背上，伛偻着身子，一步步沿着街边慢慢离去，看着那老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街角，我的眼睛不知不觉地湿润了起来。

在我正愣神之际，耳听得有人在大声喊我的名字，我顺声望去，正是太白楼的楼上，只不过此时那位小公主已经看不到了，露出身体来的是郑宝，他对着我喊道：“喜子，你上来！”

“诺！”我应着声，连忙向太白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