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平（二）

说是送公主回馆驿，其实就是骑在马上陪着轿子走路，这比跟着轿子边上走着的那个小丫环要舒服了许多。为了以防万一，郑宝又安排了三个兄弟与我同行，我们四个人骑着马，分侍在轿子的两边，踽踽往城北而去。

这是一顶围着布帐的普通两人抬小轿，在明州城中根本就找不到与公主身份相匹配的八人抬凤轿，便是稍微奢华一些的轿子都没有，在徐将军当政之时，崇尚节俭，那些虚华的东西根本没有市场。

那个穿绿裙的丫环叫作小翠，此时走在前面那个轿夫的身边，却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我，往往与我的目光相撞时，便嫣然一笑，脸上还有些微红，活脱脱是个春心盟动的少女。对于这种钦慕的目光，我早就见得多了，所以并不以为意。倒是身侧坐在轿中的安平公主，也会时不时的挑起轿帘，看我一眼，然后又将轿帘放下。

馆驿位于北门附近，离着太守府有些距离，路上有很多人立在两边观看我们这一行人，两人抬小轿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特殊的是这顶小轿的两边还有四名赵军护卫，所以稍有常识的人都会认为，这一定是某位赵军官员的家眷出游，便是前面有些堵塞的地方，也会早早地让出空来，生怕会挡住了马和轿子的通行。

走过水磨巷的时候，我不经意地往巷子里望了一眼，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巷子的尽头，只是一闪之间便已然消失了影踪。我的心猛地一跳：“徐青青？”心里不由得念出了这个名字来，真想马上催马赶过去看看究竟，但是一带马头，便又马上清醒了过来。

“有什么事？”跟在我后面的赵军兄弟觉出了我的异常，忙问道。

“没事！”我答着：“这匹马有些不听话！”说完，双脚一夹马肚，抖着缰绳紧走两步，重新跟上了轿子。此时，轿子的帘拢又打开来，安平公主那张圆圆的脸映现在我的面前，她的眼中带着一丝关切，好像真得以为我的马出了问题。见我看她之时，她又高贵地昂起头来，把目光收了回去，重新放下了帘布。

只是这个时候，我再没有心思去想这个公主的问题，任由战马带着我跟着轿子前行，徐青青的模样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个水磨巷出现的人影也许只是相似吧？我猜想着。徐青青早就已经离开了明州，她不应该再回来，这明州城中认识她的人太多，一个不小心便会暴露身份，被赵军抓获。只是又一想，以徐青青那种胆大心细的性格，还真得说不定会行险回来。

徐青青有必须回到明州来的理由，那就是为父收尸！

那一日，王乘风割下了徐广将军的头颅献给赵军后，我为了掩护余成龙逃亡而火烧帅厅，但是那场火最终还是被赵军扑灭了，徐将军的尸身也被找了出来，宋宗原命人找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装了，并将头颅放安回到尸身上，如今那口棺材就停在城东的武圣庙里，被赵军看管着。

明州城自赵军占领之后，并没有关城禁足，进行搜捕，反而城门四开，迎八方客商，给别人的印象是吴王宋宗原体恤民情，政通人和，以稳定局面，收买人心。但是，自从我再一次走进明州城，便马上感到这座城市已经不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般了，分明是外松内紧，街上许多的草民，其实就是脱下军装的赵军细作，他们在监控着什么，这就不言而喻了！

若是以徐将军的尸体作为诱饵，来钓明州忠义残余，却也不失为一招妙棋。

只是，这么明显的计策，徐青青那么聪明的人如何能看不出来呢？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由得又有了一种杞人忧天的感觉。

不容我多作细想，轿子已然来到了馆驿的门前。这座馆驿原是明州政权接待来宾地方，里面倒也阔绰，如今成了赵军重要来人的宿所，所以四周的戒备森严，光是门前，就有十数个兵丁把守着。

轿子刚刚停下来，门口处便出来了一位长得胖胖的侍卫长官，他穿着朱色的公服，带着把细长的仪刀，腰间还配着个银色鱼袋，这装扮如何也是五品以上的官了。

我和另三位赵军兄弟跳下马来，丫环小翠走到轿前，那轿夫早挑起了轿帘，小翠扶着安平公主从轿中出来，胖胖的侍卫官忙迎上，躬身道：“参见公主！”

“林侍卫，跟你说多少次，不要这么多礼了！”安平公主微微皱了下眉头。

“诺！”林侍卫答着。

我走到了安平公主身旁，同样地躬下身来，抱着拳，行着礼：“公主已经平安到达馆驿，在下也告辞！”说着，便准备回身离开。

“等一下！”安平公主叫住了我。

“公主还有什么事吗？”我回过头问道。

“这么半天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作什么呢！”她问。

“在下陆喜！”我说着，稍作迟疑，又接着道：“大家都叫我作喜子！”

“喜子？这名字倒是喜庆。”她点了点头，笑着，又想了想，道：“嗯！今日你送我一段路，如何也不能空手离去，这样吧，我送你一匹马吧！”

我为之一愣，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一匹马，那可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礼物，市场上一匹普普通通的马也要十余贯钱，若以一贯钱兑换一两银来计算的话，就是十两银子；若是再好一些的马，可能要卖二十两、甚至于到一百两。而我也知道，赵军士卒的饷银还是很丰厚的，便是普通士卒每月也有两到三贯钱。

见我发傻，我身后的兄弟连忙捅了我一下，低低地道：“还不快谢公主？”

我只得道：“多谢公主美意！”说着，又摇着头，道：“不过，公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却不敢收受！”

“这是为何？”安平公主问道。

我道：“送公主回馆驿，本是**的命令，也是在下的本职；再说，在下也不过是陪着公主走了一段路而已，根本不是什么功劳！”

我的身后，我听得到那几个兄弟在低声地骂我是傻瓜，但我也只当没有听见。

“呵呵，你这个人还是很老实的！不像某些人，为了得到一点儿好处便溜须拍马，曲意奉承。”安平公主说着，话音一转，又坚决地道：“刚才在路上你说你的马不好，我倒是有一匹好马，反正也不骑，留着也是浪费，不如就送与你吧！”她说着，也不管我愿不愿意，转头对着林侍卫道：“林羽，你去后面把那匹白义超影带过来，送与这位军士！”

一听名字，我便知道这一定是一匹良驹，心下不由有些期待。

林羽闻言愣住了，提醒道：“公主，那匹马得来不易，是长公主花了不小的代价，从西域商人那里换来的！”

“我让你去，你就去，哪来得这么多的话？”安平公主有些不耐烦。

林羽并没有走，有些为难地道：“那匹马是长公主带来的，原本是要送与吴王，虽然后来她改了主意，却也没说要送与别人！”

“你是说这匹马是大姐的，我没有处置权吗？”安平公主发出了一声冷笑，道：“你错了，如今它是我的！大姐让我帮她办事，我已经替她办到了，这匹马就是我的了，我让你去牵来，就尽管去牵来，你怕得罪长公主，难道就不怕我这个小公主吗？”

见到安平公主如此说了，林羽也只得应诺一声，抬头看了我一眼，转身向馆驿中走去。

“公主，您这份好意在下真得心领了！”我急忙道：“至于那马，还是算了，在下要赶回去向**复命，这就告辞！”说着，又是一躬身，再一次准备离去。

“你敢走！”安平公主不由得喝了一声。

我只得再一次停下脚步来。

“还没有人敢驳了我的面子！”安平公主十分霸道地道：“既然我已经说出口来，便不会再收回去，你若敢离开，明日便休想走出明州城！”

我愣了愣，只能发出了一声苦笑，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林羽果真得牵着一匹高大神俊的白马走了出来，这匹马通体雪白，浑身上下尽无一根杂毛，与赵军中普通战马不同，它的四肢修长，蹄上还长着在圈长毛，就好像是穿着四只袜子般；从头到尾也比一般马长了半臂，马尾巴尤其好看，长长地垂在屁股后面，毛细如丝，蓬松舒软，好像是观音的拂尘；它的体态优雅，骨骼坚实，肌肉暴突着，说明它的暴发力定然很强；虽然被林羽拉着辔头，但是它的头始终高高扬起，有些桀骜不羁，飘逸的马鬃披散在脖劲两侧，应该有些时日没有被梳理了，稍显得长了些；马面也与众不同，平直偏大，耳朵略短，特别是两眼的距离，比普通的马要宽了两指，这说明它的视野会比普通马更加开阔，一双眼睛晶亮得闪着光，仿佛是个很有头脑的精灵。在被林羽拉出门来的一刻，它有些不愿意，扯起脖子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嘶鸣，那声音响彻天空，动人肺腑。

在看到白义超影的一刹那，我便被它深深地吸引，马上就有了一种想将之据为己有的冲动。

林羽牵着马来到了我的面前，仔细地看了看我，十分不情愿地把缰绳交到了我的手里，我身后的兄弟立即围了上来，一个个羡慕的看着我，摸着这匹马的鬃毛。这匹马好像并不乐意，不住地嘶鸣，想要挣脱我手中的缰绳，但是我的手劲并不弱，紧紧勒住，它却也不能奈何。

“多谢公主美意！”我再一次躬身。在这个时候，我知道再想拒绝，便有些不识好歹了，还不如坦然受之；同时我也知道，便是我接受了这匹马，它也不会是归我所有，我必须要将它交与吴王，由他分配。这应该是一匹大宛马，虽然我还不知道它的脚力与性情，但是却也知道，这样一匹马，如何也要千银以上；更何况，在市场上根本就不可能买得到这样的好马，就算是有价，也无市！我作为一名吴王亲兵，是没有权力拥有这样的极品的。

“你可要当心！”林羽好意地提醒着我：“马虽是好马，如今只有两岁，但是至今还没有人能够骑得了它！”

我愣了一下，这说明这匹马一直就没有被驯服，这令我不由得想要跃跃欲试，但却也知道，在这个明州城中，是不可能任由我驰骋飞奔的。

我正要牵着马离去，却听得馆驿的门口又传来了一声高呼：“我的马怎么可以随意给人？”

我再一次停下来，顺声看去，一个胖胖的贵妇人出现在馆驿的门口，一眼我便认出来，正是早间在明州战俘营见过的长公主宋长平。

“姐姐！”安平公主也不由得叫了一声。

“安平，你怎么把马送与这么一个士卒？”长平公主走到了安平公主的面前，一脸恼怒地责问着。

安平公主并不以为意，淡淡地道：“姐姐将这匹马送与了我，自然就由我来处置，至于我愿意给谁，那是我的事，姐姐不必过问！”

长平公主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她还是舍不得这匹马，对着安平公主道：“好妹妹，回头我再给你找一匹更好的马，这匹马我留着还有用呢！”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姐姐贵为长公主，难道也要学那些无赖，言而无信吗？”安平公主十分不快。

长平公主一时语塞，想了想，又道：“只是妹妹，就算这匹马给你，也不能随意给人呀？便算是送人，也应该是好马赠英雄，你送与这么一个护卫兵卒，这真是明珠暗投，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之上，可惜了这匹好马！”

长平公主的话，令我倍感厌恶，她当着我的面如此说，自然是把我当成可有可无的一粒尘埃，却也令我火冒三丈，但是我也知道此时我自己的身份，只能隐忍不发。

安平公主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对着长平公主道：“白起、卫青、吕蒙、薛仁贵，这些名将哪一个不是士卒出身呢？你又怎知此人以后不会成为名将呢？”

长平公主愣住了，这才抬头仔细地打量着我，蓦然，她想到了什么，惊讶地道：“此人我早间在俘虏营见过，是明州战俘，怎生成了吴王的护卫？”

“是，我正是你的奇货！”我承认着，同时也对着她表示不满。

“奇货？”她微微一怔，随即哈哈笑了着走过来，笑罢，伸出手用两个手指头抬着我的下巴挑逗一样地道：“不错，果然是奇货可居，没想到吴王这样唯才是用的人，也会看重外表！呵呵，只是小子，你跟错了人，吴王永远也只是吴王，你的前程再好，也不过是吴王家奴而已！若是跟了我，能当多大的官我不敢说，如何我也可以让你名动京城，扬名天下！”

我冷冷地道：“苏小小也名扬天下，但那不过倡伶尔！非人之所愿！长公主的好意在下心领，在下虽出身低下，却也知道廉与耻！”

我的话其实就是变相得在骂她，她又岂能听不出来？她的脸色越发难看，我知道在这里呆得久了，对我必定没有好处，当下不管她如何怀想，对着安平公主再一抱拳，躬身一揖，未再说一句话，牵着马转身离去，后面的三名赵军兄弟也紧紧相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