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海王之死

天公作美，没有一丝的风，就连海王的长发都飞扬不起来，只是随着他划桨动作有节奏地抖动。

慕容菲背对海王坐着，仰脸看天，天很蓝，海也很蓝，两层蓝向前斜伸靠拢，在远方把无色的空间夹成了一线，似乎把白云、海鸟甚至阳光都压迫到了海面上，海鸟在头顶上密集地吵叫，阳光泼在身上感觉很灼烧。

只听“啪”的一声响，慕容菲转过头来，见海王扔过一把破伞，她转过身来，面对海王坐着，撑起了伞，看他划桨。

密集的皱纹和粗糙的毛孔把迎面而来的光线吸收殆尽，海王的脸显得黑红黑红的；双眼像此刻的海面，波澜不兴，却远没有海水的清澈；肢体像被吸干了汁液的枯树，漠落凋敝。没有语言，没有表情，甚至没有对这苍穹、对这大海、对面前的慕容菲的任何表达，精神似被夺去阳光夺去雨水的云干，飘渺欲散。可从他挥动着双臂带动起船桨的动作、激荡起朵朵翻滚的浪花，慕容菲似乎感觉到了一种人性的温暖，一种感召良知、感召天德、感召尊严的力量，一种让慕容菲忍不住想哭的震撼。

慕容菲真的哭了，疾忙把脸转向别处。

这个曾经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女孩的父亲，他背负着生命的艰辛，走过太阳，走过月亮，走过一个庞大的族群的历史和现实，却没有感受过多少光明和温暖，因为成了酒的信徒让他所担当的角色都黯然失色。或许他的记忆爬满了荒草、结满了陈年的冰霜亦或是一片空白，如果他的回忆像钢铁般坚硬，那么我们该高兴还是应该哭泣；如果钢铁像记忆般腐蚀，那么这里是欢城还是废墟？

然而，他只以无言的冷漠，拷问着这个世界，拷问着他自己的那颗心。

海面上没有浪，只有连绵起伏的波纹。海王的手臂像连接活塞的连杆似的伸缩着，驱动小船缓缓前行。小船一进入大海，海王不再仰头看天空的云，也不再看海面上的粼粼光纹，他的目光只是锁定前方，似乎只有前方的彼岸才是他值得关注的理想。

或许因为反光，或许因为响动，海王的目光突然看向船舱，然后急忙放下双桨，向前迈向船舱的**，从破包里拿出一只铁盆，舀舱里的积水。不知什么时候，船舱开始进水的，现在积水已经没过了脚面。可积水总是舀不净，海王伸手摸向舱底，探到舱底有一个半圆形的裂缝。

这时，慕容菲看海王一人舀不干船舱里的积水，也急忙过来帮忙。海王拿起一块破布，向裂缝塞去，可裂缝越来越大，瞬间成了一个大泉眼，咕嘟咕嘟地向上冒水。慕容菲急忙从包里拽出一件衣服并搬来一块石头，递向海王。只见他摇了摇头，把上船前带来的那块泡沫用慕容菲的衣服裹好，把袖子系在她的脖子上，拉着她跳进水中。

小船不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海王在水里逡巡，四望无际，他拽着慕容菲向小岛的方向游去，因为根据出来的时间判断，他们还没走过海峡的三分之一。

会当水击三千里，这是一种豪迈的夸张。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会游泳等于不会游泳。暴晒脱水、体力耗竭、海洋生物的凶残，这些都将随时让落水者葬身大海。一个人水性再好，他也不可能游到遥远的海岸；可是不会游泳绝对不等于会游泳，因为落水即沉，顶多扑腾几分钟，几乎不给上天再次眷顾的机会了。

海王一开始游得很快，尽管慕容菲身上系有泡沫，游起来省力一些，他也不时停下来四处张望，顺便等等慕容菲。他心里清楚，如果不遇到船只，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能游回摩羯岛的。

太阳疯狂地烧烤着海面。何必呢，季风还在远方，你攒云蕴雨也不在这一时半会，何必像大姑娘攒尿布似的那么心急火燎。终于，海王耗尽了力气，脚蹬手划就是不往前移动，慕容菲开始拽着他缓缓前游。

突然，海王双眼射出惊悚的目光，面部表情狰狞可怖，慕容菲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怵然发现不远处有几个“机尾”切刀一样向这方快速划来，慕容菲骤然像坠入万年冰窟，四肢立即被冰冻似的，停滞在那里。

快游！海王大喊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推了她一把，慕容菲被推出很远，神智和身体重新启动，再回头看时，只见几只青灰色的鲨鱼在被鲜血染红的海水中翻滚，卷起巨大的红浪。

海王叔……她凄惨的悲鸣还没等送出嘴边，一条大尾巴横拍在她的头上，她顿时感觉自己在下沉，大口大口的腥咸的海水灌进了肚子里。她挣扎出水面，拂了一把脸，猛然看见眼前一个大大的有着一圈尖利齿门的黑洞，她悚然意识到，完了，地狱之门已经向她敞开。在闭上眼睛前，她看到了一片微弱的辉芒，这可能就是地狱的死亡之光吧，抑或是她年轻的生命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抹清辉，顷刻间慕容菲失去了意识，这个世界似乎对她已经不存在了。

……

飘飘悠悠，颠簸前行，阴间的路怎么也这么不平呀！很暗，但不是很黑，是一种与光隔着一层帘幕的暗，阴间的天也怎么这么混沌呀！海王叔走到哪去了，怎么不等等我呢，我们一起走不好吗？我们到了就去看看小燕，她有可能不在这里了，但也说不定，阳世的事情都那么模棱两可，阴间的事肯定也变化多端。怎么有说话的声音？

我就说嘛，这条路上不会太寂寞的，我们像被逐出伊甸园一样出生，从天堂出发路过人间，一群群人像是被倒在锅里煮的饺子，拥挤不堪；有来有去，动态平衡，所以，奔向阴间的路上也应该如过江之鲫的。

慕容菲正在活络着心思，突然感觉，一开始说话的声音飘渺如来自云端，这会声音越来越大了，仿佛就在身边，可怎么看不见他们？

慕容菲这才想起睁眼睛，待到眼皮吃力地睁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模糊的小脸，渐渐地小**和甜甜的笑容依稀可见。小燕！慕容菲疾忙揉揉眼睛，影像清晰了很多，看清了她不是小燕，而是她从未见过的女孩。

爷爷，她醒了。小女孩的声音充满兴奋：我就说她不会死吗！

慕容菲知道自己被一老一少和一条小船救了。

给她点水喝。划船人声音很苍老：我们马上就靠岸了。

慕容菲抬起昏昏沉沉的头，四处看看，哦，自己是在另一条小船上。

小女孩手拿一瓶矿泉水，把瓶口插着一根螺纹弯的吸管送到慕容菲的干裂的唇边，命令道：张嘴。

慕容菲吸着水，感觉不解渴，伸手要拿水瓶，小女孩说：别动，慢慢喝，要不会喝呛的。

丫头，起风了，你给她盖上点东西，别着凉。划船的爷爷说着看向慕容菲：你是怎么掉到海里去的，是从经过海峡轮船落海的吗？

不…不是。慕容菲挣扎着做起来，声音干涩的像擦玻璃声：是坐一条小船出事的。

怎么坐小船来岛上呢，太危险，太危险了！爷爷说：还好没遇到鲨鱼。

你真命大！慕容菲刚要回答，小女孩抢话说：如果不是我们今天海边捕不到鱼，如果我们不是走远些，如果我看不见你漂在海上，现在可就……

现在可就到了摩羯岛，尽管已经没有如果了。对于慕容菲来说，已经发生的“如果”并不比回到摩羯岛可怕多少。

上岸后，慕容菲心存感激地告别了祖孙俩，一个人站在海岸边遥望。

暮色中的大海，已经天水一色，涛声呜呜吟吟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尽管它是那么的强大而具有吞噬一切的力量，也可能它在告诉陆地和高山，它也在渐渐地走向死亡，有朝一日在它死后，请不要悲伤。

天渐黑渐凉，犹如受到巨大恐惧冲击后的慕容菲，浓黑的悲凉像温水煮青蛙似的缓缓上涌，顷刻间像翻滚而来的海浪，淹没她的心神。

海王死了，而她却活着。他没能把她送到对岸，她却把他送到了生命的彼岸。年轻有优先生存权，这是上帝的逻辑还是鲨鱼的逻辑？死亡之于生命，就如抬脚需要落脚一样，可海王的落脚刚好踏在慕容菲的心上，把她的心踏得粉碎。

海王叔，你走好！慕容菲凄楚地叨念：对不起，我只能用眼泪为你送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