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战斗比预期的结束的早。

敌人的防线在要塞大门陷落的同时就崩溃了。

铁流跟着后续梯队上去，他基本上没有受到任何的攻击。

青年随着部队一路前行，直到迎面遇见了打扫战场的营长同志。

屈吉斯似乎受了伤，他的头上胡乱地缠了一圈绷带。见到他后，远远地就加快了步伐，并且向他伸出双手。

“祝贺你的成功！”他说，“付出的代价很小！我们解放了要塞。”

“您很勇敢！”铁流由衷的赞誉道：“原本该我冲在最前！如果艾文知道了，肯定会责怪我！”

屈吉斯的脸色一下伤痛起来，“艾文死了！”他轻声说。

“敌人第一轮的炮弹就打碎了他的卡车，一车人就剩了一个炸出了肠子的，估计也活不了啦。”

铁流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说啥都显得虚伪。于是两个人沉默起来。

“军官先生们！先生们！”

有个人同着哈利乐颠颠地寻了过来，搅乱了他们的情绪。

“祝贺您们！”他嚷嚷，得意地跑到了俩人跟前。

“祝贺什么？”屈吉斯认出是先前被他打发去糊弄老爷们的哨兵，脸色阴郁地望着他。

“国际观察团的委员们，要我第一时间赶来表示慰问和嘉奖，”他乐呵呵的卖弄道。“首长们非常满意咱们这次战斗的表现。”

屈吉斯转身就走，毫不理睬他。“瓦洛佳，去喝一杯！”他扯着哈利的手，转头招呼青年。哈利似乎有些不乐意，低声咕哝着什么。

于是，铁流刻意地压住了自己的步伐。

“军官先生您好。我刚才可是听到了很多夸您的话，”士兵转向慢了半步的铁流，献媚地恭维道。

“真没料到，您居然是这么一位了不起的人。”他说。

“你听到关于我的什么话？”铁流忍不住好奇地问。

“我听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坦克手，你拥护共和国，已经用战斗行动证实了你的忠诚，你这个人既严肃又勇敢。我给你带来了**谋部的问候。” 他追着铁流的步伐，讨好道。

“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哈利突然停下来脚步，不屑地问。铁流能感觉到这家伙对自己不是一般的厌烦和不服气。

“从观察团哪里我听说来的。”他抬起手，指了指距他们颇远的小山上，观察点的方向。

“苏联顾问团也好，志愿观察团也罢，都不需要我们搭理。”哈利挑衅地看着铁流对士兵说。

“可不是嘛！，都是一群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但是，您除外！”士兵讨好的对铁流说。

“您是个好人！体恤咱们当兵的。”

“有什么区别？黑猫和白猫，还不是拿咱们当老鼠耍。” 哈利气哼哼地甩开他们径直走开了。

“其实好人哪里都有，观察团里有个女军官也很不错，她还给了我一包烟呢！”士兵炫耀地摸出一盒烟来，“来一根，军官先生。”

“什么女军官？” 铁流随口问。

“夸奖你的人！她是共和军的人，来头不小，据说是带最上面的一些头头脑脑来前线视察的。”士兵划着了火点上了一支，美美的吸了一口。

“找死啊！”铁流突然惊觉，一把拍掉了他叼在嘴里的烟头。

看着突然发火的铁流走进了黑暗里，不知所谓的士兵踌躇着蹲下来，扒拉了几把草根和灰土，找出了半截烟屁股，他满意地吹了吹浮土，将烟头重新收回了烟盒。

“妈的！当官的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嘀咕着，耸耸肩将枪带抓紧。

“上尉先生等等我！”他低声喊着，赶紧地追过去。

铁流跟着屈吉斯他们走，天色已经黑透。探照灯都打亮了，缓缓地扫视着周边，这次是来自要塞方向的灯光为左近的人照着亮。

只是短短的几个小时，这些灯光来自同一个方向却再没了对生命的威胁。这就是战争！前一刻还是雷鸣暴雨，下一刻就是煦暖和风。

他们一直向着要塞外面的方向走。他们是打算返回原来的指挥部。一直跟着他们的士兵突然放慢了脚步，开始不安的张望四下。

“怎么了？”铁流问。

“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士兵狐疑的问。

“谁？”铁流看看前面正在走的人，指了指一马当先领路的哈利，“他和我昨天一起来的！”

士兵的嘴张成了一个夸张的大“O”,“天呀！”他喊，“这里可是咱们布置的雷场！”

“糟糕！”铁流叫，“哈利停下来！”

哈利不理睬他，一直心不在焉走着的屈吉斯倒是停住了脚。

“怎么？”他侧身看他们。“快跟上来！”

屈吉斯微笑着招手，黑暗中似乎能见到他洁白的闪亮的牙齿。他后退了半步。

毫无预兆的一声爆炸突然的响起，闪光中他的躯体猛地倾倒，接着又是一声爆响。强光让两人炫花了眼，直到一股气**过来才知道危险。

两人立马扑倒在地上，紧接着爆炸的闪光和冲击波，刺鼻的硝烟味道包围了他们。铁流感觉到碎石和泥土倾落在自己的身上。可怕地濒临死亡的恐怖如枯爪一般攥住了自己的心脏，他只觉得自己根本喘不出气来。

“是炮弹吗？”他迷糊地喊。

“不是！是地雷！”趴在后侧的士兵，嘶哑着嗓子嚷嚷。

“见鬼！你们怎么还杵在那里！赶紧过来帮他！”最先反应过来的哈利，跑了过去，随即他的尖叫，唤起了呆若木鸡的两个人。

“小心脚底下！”士兵尖声叫，但是他们依旧赶紧地跑了过去。

“撕开他的衣服，”铁流说。“看清楚伤在哪里了吗？”

“现在可看不清，”士兵回答。

“腿被炸飞了！”哈利带着哭腔，无助地喊。“在我手里。我帮他拣着了。”

“止血带！先扎住他的大腿根！”铁流跟着叫。

黑暗里，他们甚至能听到，血管里的血飚射似的嘶嘶声。

“是大血管！”士兵的语气里透着放弃，他经历了许多这样的人，已经知道必然的结果。

“别废话，”铁流喝止住他，原本担心哈利爆发，可是这个急躁的青年人此刻完全丢了主张，只是木呆呆地看着铁流，求助地看着他。

两人一个搂在屈吉斯的两腋下，一个人托起他的独腿，把屈吉斯抬了起来。哈利抱着屈吉斯的大腿傻呆呆地跟着他们往回退。

“我害死了他，”他对两个人说。

“我们赶紧走，”铁流对他说。

“要小心脚下，”士兵掉过头，可怜巴巴地祈求道。“到处都是地雷，”他说。

“不可能，他碰到的就是第一颗。”铁流哄着他，但脚下不由的对准了他的方向。

“他可能不行了，”士兵喘着气说。

“只要赶紧送到急救站，他应该还有救。”铁流鼓励道。

“怕是没救了！”士兵说。铁流意识到他其实就是在自言自语，便不再搭腔，只是努力的对直了他走的路线。

当他们快退回原地时，一直没有动静地屈吉斯突然有了些扭动。“你醒了吗？你还可以坚持一会儿，对吧？”铁流安慰着他。

但是屈吉斯的神志似乎并不清醒。铁流扯着他的腿，应该让他感觉到了极度的痛苦。他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

“我们歇一歇吧！”铁流说。他放下了屈吉斯，凑过脸去。“您有什么话需要交待？”

痛苦显然是不可抗拒的，屈吉斯的牙齿咬咬的咯咯响，他断续地哼哼着：“我欠您一顿酒！”

“会喝上的！”铁流的眼睛湿润了，“您该说点什么，家里人？孩子？还有父母？”

屈吉斯低声的哼叫，“我没有什么需要说的，革命者的遗言未必豪迈，但是，也无需儿女情长！”

他突然间惨笑了一下，“开枪打死我吧！看在战友的情分上，打死我吧！真的疼的受不了啦！”

“天主保佑您，”蹲在他旁边的士兵突然开口，“你的灵魂会升入天堂的。”

屈吉斯动了动，黑暗中，铁流绝对感觉到他无神了的眼睛居然亮闪了一下。

“保佑我嘛？可以吗？”他低吟。

“屈吉斯，我，我对不起你！”哈利抽泣着，趴在他的脸旁。

屈吉斯再没有了表示，他静了下来，就像已经死去了一般，但是他的半截残腿还在抽搐，白花花的骨茬轻轻地在抖动。

铁流看到前方影影绰绰地有人跑来。

“担架兵！”他激动地站起身，两手合拢在嘴边做成一个喇叭，大声叫喊。

“担架兵！”哈利跳起来，发疯地朝着人群跑过去，一路疯狂的嚎叫着，“弟兄们！快来呀！救救他！救救咱们的好兄弟！”

屈吉斯安静极了。铁流坐在他旁边，帮他整理着凌乱的衣服。他的毛衣被撕扯的不成了样子，铁流看不清，触摸到的他的身体非常的冰凉。应该是失血的缘故，但或许就是因为衣服的缘故呢？

他动手解开了自己的制服。

“军官先生，”士兵出声劝阻道：“这没必要，他已经死了。”

他说着还摸了他一下，笃定道：“可真是死了。”

铁流没有说话，其实他是不敢说。怕自己一开口，湿润的眼眶里的泪水就会管制不住。

他把衣服铺盖在了战友的身上，恰好升起了一道照明弹。就着明亮的光球缓慢地坠落，铁流看到了他的伤腿，心里的恐惧实在不能抗拒。

“如果！”他咽了口唾沫，“如果，我也成了这样，我也希望，把我打死！”他说。

士兵没有接腔，他被跑过来的几个人推开。

“我们去急救站！您怎样？没受伤吧！上尉先生？”有人问他。

“我还好！”铁流回答，“直接送马德里吧！这是颗地雷。他的伤这里绝对救不了！”

“他死了！”士兵插话。

“住嘴，屈吉斯死不了！”新来的战士骂他。

又一颗照明弹在附近被打出，铁流看到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挂着泪珠。

“对不起，屈吉斯，”哈利痛苦地叫喊着，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我们直接去马德里！”铁流说。

所有的人没有反驳，他们默默地抬起担架，走了。

战场上的一切毫无预兆地突然静止下来，只有偶尔升起的照明弹在夜空中摇荡。

惨白的光亮，那样的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