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归故里武僧行大漠 度劫难智信下山东

智信从蒲昌驿站沿孔雀河下游一路向东，来到了楼兰古城废墟。这里的铁板河已经是孔雀河的最末端，水能流到的地方都已经完全封冻，一路相随的天鹅已经不见了踪影。

楼兰古城是罗布淖尔沙漠的最西端，隔着数百里无人区与敦煌相望。方圆百里之内，除了刚设在这里准备转运军粮军火的“铁板河驿站”的十几个官兵以外，就只有一个十几户罗布人家的小村落。

在百年前，发源于祁连山的疏勒河，能够穿越瓜州、敦煌、玉门关，过沙漠到这里与孔雀河轻松交汇；而现在的疏勒河之水，在数百里之外的玉门关附近，就已经断流消失了。

当下，只有孔雀河还默默地守护着大沙漠的西缘，期待着与疏勒河重新相会的那一天。

智信望着这无边的茫茫大漠，脑海里翻腾起法显和尚、玄奘法师一千多年前，迎风冒雪行走在空灵之地苦修佛法的庄严时刻。

恍惚之中，两位先辈就在前方不远处召唤着自己……能沿着名震天下的大德高僧足迹移步前行，应该是多年修来的福分与造化。

智信没有畏缩，毅然踏进了这片人迹罕至的沙漠瀚海……此时，他心中已经悟出：脚下的这片土地，无论她怎样的苍凉，那都不只是绵柔的无尽沙海；更是大中华流淌着的血脉，是中华民族内地与边疆唇齿相依的纽带；凝结的是数千年灿烂的历史和无比厚重的文化。

昔日，法显、玄奘西去佛国求取真经，大功告成经此回返故乡。自己虽然没有机会天竺求经，但在西域荡寇征战、护佑苍生十余年，倾尽了自己的一切，也同样悟出了佛法精要，当算是修成正果，仿佛有殊途同归、异曲同工之妙……

十天后，饥寒交迫的智信终于跨过了茫茫数百里的罗布淖尔大漠，来到了有官军把守的河西走廊最西端——玉门关附近。

还没能到达关口，智信就被一队巡逻的官兵拿获，将他带到了驻守玉门关的把总跟前。

把总十分的好奇，询问智信的来路。智信如实答话……把总满腹狐疑。他难以想象，一个衣衫褴褛的孤身和尚，怎么能够安然穿越数百里的无人区？

智信明白，当前朝廷西征大军正在**围攻“沙俄驻伊犁占领军”，这些官兵保持警惕、有所怀疑，属于正常反应，就拿出了欧阳雄写给沿线关卡的信函。

把总看完信函，知道了面前的这位面容憔悴的出家和尚竟然是一位久经战阵、屡立奇功的佛门弟子，瞬间肃然起敬！立刻换了副面孔，好生款待智信。

在玉门关歇息了两日后，智信便开始了横穿两千多里的河西走廊的行程。热心的把总将智信送出了三十里开外，除了准备了一大堆干粮，还为智信准备了马匹。智信谢绝了把总赠与的马匹，只收下了部分干粮就匆匆上路了。

智信第二天就过了敦煌，十天后到了嘉峪关。从这时间开始，今后的路线全部都行走在官方正常运转的驿路上。虽然仍然辛苦万分，但荒漠上的性命之忧现在可以免除了；加上欧阳雄的保命信函，沿途基本上是畅通无阻。

二十多天后，智信翻过乌鞘岭、跨过了黄河，进到了陕西凤翔府境内……

远远望见已倾斜三百年的十三层佛塔依旧巍然耸立，阔别十二年的法门寺就在眼前，智信心内激动万分……但越来越近时，却发现空荡荡的山门下不见一名香客，也未见一位僧人，更听不见古寺的钟鼓声。渐渐感觉到了有些凄凉与不祥之气……进了山门，眼前的情景越发让他喘不过气来，两侧的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到了前殿跟前，发现前殿、大雄宝殿等庄严殿宇已被完全烧毁，附近的大片僧舍也全部成为了瓦砾一堆。

看到这里的情景，智信心惊肉跳！疑惑之际，脑海里不由得又浮现出十二年前，被阿古柏侵略军、英国雇佣军战火烧毁的土尔扈特部落大营和老王府呼青衙门——这是何等的相似？

就在智信跪在大雄宝殿的废墟前默默祷告时，有人在一侧轻轻地发出了诧异的呼唤声：

“是智信吗？”

智信一惊！转头望去，发现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僧拄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废墟的一角。他赶忙上前施礼道：

“阿弥陀佛！是弟子智信。”

“你从**回来了？”

“是的！师父！”

“你还能认出我来吗？”

智信抬头定睛仔细瞧过去，发现这位老僧有些像自己的师叔惠空大和尚，但又不能十分确定，就轻声问道：

“您是惠空法师？……”

老僧轻轻地点了点头。

智信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哽咽着说道：“弟子智信，见过师叔！”

“谢谢你还记得我……我还以为今生咱们再也无缘相见；是菩萨慈悲，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师徒重逢。阿弥陀佛！……快起来说话。”惠空说着，轻轻扶起了智信。

“师叔，咱们这里发生了什么？法门寺怎么毁成这样？”智信心焦地问道。

“说来话长……你师父惠永当初能预见到土尔扈特部落会有无常之灾，可没想到咱们法门寺也在你走后的第二年，就遭遇了灭顶之灾……关中大土匪萧麻子，先是派人来寺中索取银两。寺内银两无多，萧麻子就将你几个师兄弟掳去东观山做了人质，放话说不交足赎金，就要‘撕票’。”

“官府管不了吗？”

“哎……方丈凑不齐银两，无奈之下就报了官府……官兵上山剿匪被萧麻子打败，萧麻子就带着土匪下山报复，将法门寺烧了个干干净净……”

“没伤到人吧？”

“萧麻子不但杀了那几个被抢上山的人质，还把护寺的几个和尚也杀了……”

“那其他人呢？”

“萧麻子扬言还要继续报复。方丈就遣散了全部的僧人，自己在塔林坐化了……”

智信听了，心如刀绞，眼泪已经簌簌下落……

惠空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肯定想去塔林为你师父和方丈上香，可你不能去……”

智信一愣！疑惑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惠空摇了摇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悄悄守着这片废墟。现在还有一些不法之徒和域外流民，偶尔光顾这里。如果他们看到法门寺有了香火，必然会再起邪念，前来寻衅求财……你得赶快离开这里。等到官府和信众重修法门寺的那一天，你们再重回圣地、续修佛缘。不过，我自己还能不能撑到那一天，就看佛祖菩萨的垂怜了……阿弥陀佛！”

智信见师叔已经是风烛残年，必定需要有人照料，可又催促他离开法门寺，霎时痛彻心扉！再次跪倒在惠空法师面前……

惠空心内一样有无限的酸楚。他深情地**智信的头，眼眶里充满了泪水，**着嘴唇轻声问道：

“离开法门寺，有去处吗？”

智信答道：“离开法门寺，我也一样无处可去。我想留在这里陪师叔一起守望法门寺……请师叔允准。”

惠空痛苦地摇了摇头，饱经沧桑的脸庞挂满了泪珠。他轻轻扶起智信，悲怆无奈地说道：

“法门寺的佛缘，暂时已告终结。你留在这里，一定会引起那些迷失心性的土匪们的注意，必定招致杀身之祸！为了给法门寺留下血脉，你只能远走他乡暂避一时……还有没有自家的亲戚可以投靠？”

师叔的提醒让智信瞬间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张瑛，回答说道：“只有妹妹张瑛可能活在世上……现在已经离别二十多年了。当时为了逃难，她被叔叔一家带着，去了山东沂州府日照县的五莲山……”

惠空一惊！一把抓住了智信的手臂，急切问道：“你说是沂州府日照县的五莲山？”

智信被师叔的举动惊了一跳！疑惑地点了点头。

惠空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喜色，合十念道：“苍天有眼，佛祖保佑。为我法门寺又多留了一条血脉……阿弥陀佛！”

智信一愣，更加迷惑了，赶紧问道：“师叔何出此言？”

惠空没有马上回答智信的疑问，而是拉着智信来到了大殿废墟内一个隐秘的角落坐了下来，轻声说道：

“这可能是你前世今生修来的福分……沂州府日照县的五莲山上，有座朝廷皇家寺院叫‘护国万寿光明寺’。这光明寺近三百年来一直禅音不断、香火繁盛，寺内住持已经传了十七代。现在的住持僧虚空大和尚，是我和你惠永师父当年在五台山显通寺的师弟……你可以到五莲山投奔光明寺，也顺便能在日照县寻找你失散的妹妹……”

智信恍然大悟！这是师叔因为给自己找到了落脚之处而欣慰不已。可转而又想，即使自己有了可以栖身的投奔之所，这时间离开风烛残年的师叔，于心不忍。他想再作一次努力，试图劝动师叔允许自己留下来，轻声说道：

“陕甘总督左大帅带着西征军进疆，已经扫平了阿古柏贼寇。现在正在努力收复俄国人占领的伊犁；估计要不了多久，伊犁就可光复。西征军班师回朝之日，肯定会立刻扫灭所有的匪患。法门寺重见光明的那一天，应该为期不远……我还是想留在这里，和您一起守望法门寺宝地。”

惠空十分明白智信心中的挂念，沉下脸催促说道：“佛门中人，生死皆有定数，法门寺的命运兴衰也同样如此。不要挂念，马上起程……”

智信见师叔已然决意如此，无法违抗，遂将化缘积攒下来的干粮留下，给师叔磕了头，含泪离开了法门寺……

经过二十多天的长途跋涉，智信跨过了关中平原的八百里秦川，顺着黄河沿岸过了中州河南，进到山东境内，终于来到了山东省城济南。

这一路上目睹的，仍然到处都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的场景；数十年接连不断的内乱和天灾，给中华大地留下的创伤真是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