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孟副所长（三）

一

只有一种时候孟占山是安分的，那就是上大课的时候。

修械所的大课分两类，一类是由关大和主讲，讲政治，讲斗争形势。另一类则是由于大学问主讲，上文化课，教大家识字。

每到这时候，孟占山就格外沉默，往人堆里一扎，拢袖缩脖开始犯困。

关大和是了解孟占山的，知道这家伙烂泥扶不上墙，不吵吵就不错了，随他去吧。

于大学问就不一样了，他是个又高又瘦的老人，胡须都白了，还戴了副眼镜，他是所里的高级技师，博学，严谨，最不喜欢别人对他不尊重。

院子里，于大学问正带着众人识字。

“同志们，我念一遍，大家就跟着念一遍……高兴——”

“高兴——”

“八路军——”

“八路军——”

众人一唱一和，孟占山就像被催眠了似的，眼皮很快就耷拉下来。

于大学问过了许久才发现孟占山在打瞌睡，这家伙极能装，乍一看也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可走近一看就明白了，他虽然也坐着，可俩眼却眯缝的仿佛入定一般，早就去见周公了。

于大学问就有些恼，踱到孟占山背后正要拍打，这家伙却突然惊醒，两只眼睛睁得贼大不说，还一个劲的瞎白活：“先生讲的好，先生讲的妙，先生讲的呱呱叫。”弄得于大学问哭笑不得。

于大学问就问：“我说，咱们一共学了几个字？”

孟占山一楞，随即就用余光瞥见了顺子比出的五根手指，昂然道：“五个！”

于大学问一惊，愣愣地瞅着孟占山，仿佛有点难以置信，又道：“那就请孟所长上去写一下八路军三个字，大家欢迎。”

台下一阵掌声。

好个孟占山，长身而起，昂然而立，一边向众人挥手致意，一边悄悄接过顺子递出的纸条，然后整了整衣冠，大踏步走到黑板前，抄起粉笔，略作思索，就歪歪斜斜地写出了“八路军”三个大字。

字杠杠的，像三把兵器，大开大合的颇有杀气。

于大学问眼尖，瞅出孟占山在偷瞄手心，遂捻须捋髯，笑道：“写得好，写得妙，那么，就请再写一下高兴二字。”

孟占山面露难色：“就这样吧，先生，给别的同学一个机会。”说罢，转身欲走。

于大学问不依，微笑着拦住。

孟占山无奈，只好艰难地折回黑板，脸上一副上刑场的样子。但见他抓起粉笔，略做思索，忽然就下笔如飞。

几秒钟后，他丢掉粉笔，拍拍手回到座位。

黑板上赫然画着一个小人，小鼻子小眼，却有一张咧得大大的嘴。

众人一阵哄笑，把屋顶都快掀翻了，坐在后面的关大和也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的。

于大学问走近孟占山，像审视个怪物似的打量着他，突然间就扬起书本，在孟占山的头上连击三下，“孺子，不可教也。”

说罢，摇头，叹气，返回了讲台。

二

当晚，孟占山鬼鬼祟祟地流窜到于大学问住处，贴着门缝听了听，随后轻轻叩门。

“谁呀？”

“我，学生孟占山。”

于大学问还未答话，这家伙已然溜进房间。

于大学问正在看书，炕上放着一个小木桌，还点着一盏煤油灯，一见孟占山进来，着实有些慌乱，忙问：“孟副所长，有事啊？”

孟占山老实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上炕头，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瓶酒和一包花生。

“孟副所长，您这是？”于大学问赶忙收拾了一下桌子，木桌上摊着好几本书，显得零乱不堪。

孟占山满睑堆笑：“嘿嘿，先生，是这……”

“俺听说书的说啊，这孙大圣跨海学艺，祖师爷拿戒尺在他头上连击三下，别人都以为祖师爷是在责罚他，可大圣聪明，知道祖师爷是叫他三更去学艺，于是孙大圣三更时分就去找祖师爷，结果就学会了七十二变……”

“嘿嘿，先生今日连击我三下，想必是有绝技相授，所以我特来拜访。”

于大学问目瞪口呆。

三

于大学问傻了。

他哪有此意，可西游记里确是有这么一出，居然让孟占山产生了联想。

幸亏他脑子好使，瞬间就有了主意。

“我说孟副所长，你来咱所也有好几个月了吧，我的事多，还没和你好好聊过，要不……咱俩唠唠？”

孟占山大大咧咧地道：“那感情好。”

“孟副所长，恕我直言。”于大学问瞥了一眼孟占山，清了清嗓子：“依老夫观察，孟副所长你脑子灵活，绝顶聪明，兼之智勇双备，会热乎人，实有大将之材。难得，难得啊……”

说到这儿，于大学问突然话锋一转：

“唉……只是，像你这样的草莽英雄，要想成大器，委实还有一个重要的障碍需要跨越，这个障碍就是……你没文化……”

“要知道，一名优秀的指挥员，必须高瞻远瞩，博古通今，古今成大器者，概莫如此……”

“当然喽，这个障碍也不是不可能跨越。以你之聪明，只要用心学，必将事半功倍。”

孟占山似笑非笑地看了于大学问一眼：“先生，嘿嘿……您了解我，我文化差，底子薄，是个粗人，只会带兵打仗，非要我去学习，您还不如杀了我。再说了，咱大字不识几个，仗一样打得好。”

“唉，那就没办法了。”于大先生长叹一声：“难不成 ……难不成叫我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唉，匹夫尔，不可教也。”

孟占山眼前一亮：“嗳？等等……于大学问，您刚才说啥？”

“匹夫尔，不可教也。”于大学问有些愤愤。

“上面那句。”

“噢，上面那句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哈哈，有点意思……大学问，解释一下。”孟占山眉开眼笑。

“不可，不可……这句话大大的俗气，那意思是说，通过读书就能得到财富和美女。唉，这读书本是修身养性之道，岂可如此。”

“这读书就能得到美女？怎么讲？”孟占山眼睛发亮。

“唉，这句话的原意是，只要考取了功名，就能获得财富和美女……其实君子求学，目的是为了正己，修养提高了，自然就能获得美女的青睐。正所谓学之大者，美女不请自来，而井底之蛙，焉能奢望天鹅乎？”

孟占山傻了，他觉得自己的冷汗正在呲呲直冒，他费了好半天的劲才吐出一句：“大学问，您……不会是……拿我开心吧？果真有了学问就能获得美女的青睐？”

于大学问斩钉截铁：“当然，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孟占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巴掌拍在桌上，把于大学问吓了一跳。

“大学问，不，于大先生！打今儿起您就是我的先生了，您来教我读书和识字，我把您当神仙一样供着，您看可好？……”

“我孟占山是个孤儿，在这世上也没啥亲的热的了，您要是不嫌弃，我就叫您一声干爹，以后咱爷俩多亲多近，行么？”

说罢，不容分说，从炕上跳将下来，把正要起身的于大学问一把按在炕上，“扑通”一声纳头便拜。

于大学问大惊，一时间起也不是，坐也不是，急的连连摆手：“哎呀，哎呀，折煞老夫了，折煞老夫了……快起来，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您乃一所之长，我算是个什么东西？敢做您的干爹，老朽担代不起啊。”

孟占山不起来，把头磕得山响：“干爹，我是实心实意，就想寻个亲人，就觉得跟您老有缘，您老要是不认我这个干儿子，我就不起来！”

于大学问擦了擦老眼，一时热泪纵横，孟占山的话正触到他的伤心处，他哽咽着说：

“好，好……我认，我认……唉，好孩子，一言难尽吶，我原在太原兵工厂做事，后来，我一家老小都在逃离太原的路上被鬼子炸死了……”

“唉……我现在也是孤苦伶仃，孤身一人吶……现如今你肯跟我作伴，我求之不得……只是……只是咱八路军不兴这个，我怕叫人说闲话。”

说话间，于大学问溜下床来，搀起孟占山，俩人手捧手，像亲人一样亲亲热热地坐在炕沿。

“没事，干爹，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不公开就是了。明面上您还叫我孟副所长，我还叫您于先生，您看可好？”

于大学问连连点头。

“好……好……你肯叫我一声干爹，我也不能让你白叫……”

“你干爹别的不行，看人可是一等一的。你天资聪颖，绝顶聪明，又能熟络人，会办事，可你没有文化不行啊，这小打小闹还行，但难成大器……”

“这样，以后你有空就来我这儿，我给你补习文化课，也算是你给干爹就个伴，你看可好？”

孟占山甚是高兴，攥住于大学问的手说：“太好了，干爹，我求之不得。哈哈，我孟占山打从今儿起又有爹了。咱爷儿俩有缘，您愿意教我，我一定好好学。一句话，您就把我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您可千万别见外！”

“那哪行，那哪行……”于大学问一脸的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