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神：宣室篇（十五）石渠阁会议

石渠阁，是汉代的国家图书馆，这一天，汉军总指挥部的所有高级将领，以及这几年被推选进朝廷“智库”的博士们齐聚于此，参加一场由汉文帝刘恒主持的战略会议。

“坐！”车骑将军、轵侯薄昭一声令下，将军们发出一声清脆的衣甲撞击声，随即整齐划一地跪坐于席。

“诸位，请入座。”在两年前被河南郡守吴公推举为贤良，被文帝拔擢为博士的贾谊的指引下，博士们也次第入席。

随后，左丞相曲逆侯陈平、右丞相绛侯周勃坐在了刘恒主位的下首两侧。

“老人家，请！”

听到皇帝刘恒的声音，将军们、博士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大型会议室的门口，只见刘恒搀扶着一位老人，缓缓进入。老人须发皓白如雪，沟壑纵横的皮肤也黝黑如铁，饱受岁月磨洗、日晒雨淋，看上去至少有八十多岁了。

“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看到刘恒竟让他坐在本该是作为天下至尊的皇帝的位置上，老人吓得连连摆手，他耳不聋、眼不花，说起话来竟也依然是中气十足。

刘恒笑着摇摇头，随即正色而庄严地说：“老前辈，国家之中，君父（皇帝）最大；课堂之上，师父（老师）最大，今天，我们都是您的学生，您坐主位，理所应当！”

说罢，刘恒半是强迫地把老人又扶又摁地“请”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整理衣冠，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然后随性地和周勃挤在一个座位上，周勃很自觉地朝旁边挪了挪，暗自苦笑。

这几年，在与皇帝的朝夕相处中，周勃、陈平对这位帝王的脾性早就心知肚明。除了在政坛上挥斥方遒、纵横捭阖、呼风唤雨外，这位塞王出身的皇帝在日常却是极为随性、平易简朴，连一点儿皇帝的架子都没有，或者说，在他的心里，压根就不觉得当皇帝的就高人一等。

可是，无论刘恒坐在哪里，那种深藏不露又**恣肆的王者之气，让所有接触到他的人都不自觉地仰望他、敬畏他、追随他。

如果你是真命天子，哪怕席地而坐，也能力折公侯、天下臣服，受到万众瞩目。

如果你是沐猴而冠，哪怕坐在金山上，一站起来，天下人都能看到你的猴屁股！

“诸位，我来介绍一下。”刘恒朗声说道，“这位老前辈曾是高祖皇帝时汉军的一名中尉，退伍前负责骑兵部队的训练和编成。早在战国时代，秦赵‘长平之战’时，老前辈作为赵国名将廉颇的部下，便亲身经历了当年那场决定天下命运的旷世血战。后来，他又服役于李牧将军的边军，跟随李牧扫荡林胡、匈奴、保家卫国。六国覆灭后，老前辈投奔故楚名将项梁，高皇帝‘斩蛇起义’后，也曾一度在项梁麾下效命，项梁拨给了高皇帝五千人马，于是老前辈又成为了我汉军的一员。天下太平后，老前辈谢绝了高皇帝的封赏，回到了故土邯郸，在郊外务农，含饴弄孙，如今已九十二岁了！可以说，几十年来，几乎天下各国的名将、军队，老前辈都待过、见识过，而作为曾经战胜匈奴的不世铁军，赵人为何能战胜匈奴，可为何又最终会败于秦人之手，我想，这对我们在座的每个人，乃至我们这个国家，都是无法回避、极具战略价值的问题！”

刘恒顿了顿，对在座的军人们说：“在座的各位将军，大多都经历过高皇帝时一系列的作战，我们汉军，是一支曾席卷天下的王者之师，可面对来去如风的匈奴人，怎么就好像不会打仗了？更何况，要彻底解决边患，就不可能一味‘和亲’、闭关自守。几天前，大司农劝我说，倘若深入北方，在敌国作战，糜费浩大，胜负难料。今天，我把大司农也请来了，大司农！”

坐在薄昭之后的大司农李衡立马站起，拜道：“微臣在。”

“行了。”刘恒不耐烦地说，“以后收起你那谨小慎微，别动不动称‘微臣’，也不要动不动就跪拜，你不‘微’，朕也不伟大，皇帝和官员要是不为民做主，就连贩夫走卒都不如，懂吗？”

“是！”李衡擦了擦汗，叩头答道。

“朕问你，你曾计算过，如果汉匈全面开战，所需的花费是多少？”

“回陛下，至少耗尽我大汉三十年国库的所有盈余！还不包括大量人丁与牲畜的死伤！”

大司农一言，全场**！

“不错，你说得对，甚至‘海内虚耗、户口减半’，朕都不觉得奇怪。”刘恒冷笑道，“但你再算一算，如果我们一直被动防御，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边境布防几十万大军的消耗、安抚被匈奴抢掠的人民帮他们恢复生产的消耗、还有送给匈奴乞和的钱财，一共是多少？!”

大司农闻言愣住了，是啊！如果说对匈主动出击的巨大消耗尚且可以计算，那么，后者的花费将是无休止的天文数字，而且是永远都填不满的无底洞，我们的子子孙孙将永远为此憔悴、受罪！

周勃、陈平也讶然地看着刘恒，想不到这位以“仁善”著称的帝王，竟然有如此宏大睿智的战略眼光，一语道破关键所在！

刘恒豁然站起，对文臣武将们朗声说道：“匈奴人，就是一群喂不饱的豺狼、饿虎，以抢掠为光荣，以杀戮为勇武。既然是豺狼、是猛虎，你就不要指望他们不吃人，他们吃不吃人，取决于他们的肠胃，而不取决于我们的希望，要是朕希望的事情都能实现，那么朕希望大**匈奴可以一千年不打仗！但这可能吗？他想要吃掉我们，连理由都不需要找，凭他们的精锐骑兵，今天决定，第二天就可以大兵压境！要是他们再懂得政治，收买了国内的一些内应，里应外合，颠覆掉我们大汉的江山也不是没可能的！所以，我们与匈奴早晚必有一场决定各自国家命运的殊死血战，我刘恒把话摆在这里——哪怕损耗我大汉数十年的积蓄，甚至打亡了国，我们也一定要打！为什么，即便是大汉亡了，华夏不会亡、百姓不会亡，他们将永远记得，我们的浴血奋战，给了他们一片可以耕作的净土，我大汉，将成为他们所有人的名字，我大汉，将永远活在他们的心里！”

一席话，回肠荡气、掷地有声，汉军名将周勃、灌婴、纪通等人率先鼓起掌来，将军们热泪盈眶，一时掌声如雷！

左丞相陈平、博士贾谊暗暗点头，他们都知道，刘恒说的“内应”是什么，无疑是那些与朝廷日益离心离德的各地诸王。这帮没心没肺的败家子，为了得到皇位，是绝对甘心，甚至乐意成为匈奴入关的傀儡，当“儿皇帝”的。

“当然，如今国家形势尚严峻，时机远远未到。”刘恒摆摆手，等诸将安静下来，继续说，“但我相信：‘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所以今天，是时候明白——我们应该朝什么方向努力，才能打赢这场立国之战，这场我民族的存续之战！”

说罢，刘恒问老人：“老前辈，秦国、赵国都有与匈奴作战并取胜的经验，他们之间也曾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决战，叫做‘长平之战’，作为亲历者，当时的情况，您能不能跟我们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