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神：宣室篇（九）失控的人性

李：我是一个“今人”，可我人生大部分的时间却在过去、古代度过，就如同一颗千年的人参，我钻出地上的芦头感受着“当今”的阳光水气，可我的须根却深深扎在“过去”的土壤里，由于不可思议的时空法则，过去的时间无法约束我，我可以不老不死，见证一代代人的悲欢离合、直至分崩离析。

活了这么多年，我多少有些麻木了，悲伤时没有眼泪，高兴时没有笑容，有时候甚至正好相反，伤心时放声大笑、高兴时嚎啕大哭……可如果有什么令我从骨髓里感到害怕，甚至是恐惧，那只有两个字——人性。

是的，人性中充满了毁灭性，一旦失去约束，就会成为洪水猛兽，失去良知、仁慈等一系列原本人性中闪光的地方，变得黝黑而肮脏，摧毁他人乃至自己。当充满毁灭性的人性与充满毁灭力的权力相结合，就会给世界带来空前的灾难！

而恰恰是：充满毁灭性的人性，最喜欢追逐充满毁灭力的权力，就像男人喜欢美女一样。

公元前180年，大汉朝廷的群臣的分成了三波，一拨人由诛吕功臣·朱虚侯刘章领衔，意在力推其同胞大哥齐王刘襄继承帝位。而之所以能够与刘章结成牢不可破的政治“铁盟”，除了兄弟亲情，更有刘襄“事成之后封其为赵王”的重利许诺。

另一波人由刚进京的淮南王刘长带队，也是对空悬在上的帝王宝座志在必得。

最后一波人则是以陈平、周勃为首的功臣集团，他们躲在幕后，对刚刚经历完刀光剑影的庙堂上，再一次甚嚣尘上的剑拔弩张冷眼旁观。

为了赢得更多人的支持，两派几乎祭出了所有的筹码，比资历、比功劳、比谁在诛除吕氏之中起兵最早、出力最多……

这一天，刘襄身穿白衣，脸上的鲜血还未擦干，他提着一颗用白绫包起的黑发如瀑、年轻美貌的人头，原来，为了证明自己对大汉朝廷、刘氏正朔的绝对“忠诚”，他当晚亲自手刃了自己出身吕氏，是吕后死后的吕氏族长吕禄女儿的爱妻，砍下了她的人头，摆到了甘泉宫的案几之上！

我（惊愕）：噫……

李：随后，朝廷上不知道是他的哪个“托”儿起了个头，响起了暴雷般的鼓掌、叫好甚至是歇斯底里的欢呼，大臣们对刘章的“大义灭亲”表示了极大的赞赏，当日，形势立刻倒向了刘章的“齐王派”。

淮南王刘长见状，立刻有样学样，他派人割下了早就被他打入冷宫的，由吕后生前安排许配给他的吕氏之女的人头，六百里加急送到京师。

与此同时，他带着铁锤，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群臣的面，锤杀了吕后的情夫、辟阳侯、前左丞相审食其。

当审食其带血的脑浆溅到长陵的尘土上时，淮南王后吕氏的人头也同样送到，时间安排之“巧妙”，令人叹为观止。

在目睹了这场血腥惨烈的“个人秀”后，群臣们又对淮南王的“大义”赞不绝口！

没有人怜悯刘章、刘长的老婆，也没有人怜悯众叛亲离、形影相吊的审食其。审食其和吕后有了私情，是因为楚汉争霸之时，刘邦遭遇“彭城之败”，五十六万人被三万楚军“团灭”，刘邦的父亲刘太公、妻子吕雉，还有身为郎官的审食其被西楚霸王俘虏。

没有人知道吕后那生不如死、受尽屈辱的三年囚禁时光是怎么过去的，人们只知道——三年之后，当楚汉以鸿沟为界，握手言和，项羽送还刘邦家眷时，原本温柔善良的吕雉，已变成了雄才大略、心狠手辣的吕后，而她和审食其，早已如胶似漆、出双入对，成了事实上的“患难夫妻”。

在她和张良的建议下，刘邦悍然撕毁墨迹未干的盟约，联合当时齐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将项羽团团围困在垓下，最终一战功成，建立了四百年辉煌的汉家天下。

在此后的时光里，由于吕后出色的政治才能，刘邦虽已又另觅新欢、宠幸戚夫人，却也离不开同样另觅新欢的吕后，在她的帮助下，刘邦迅速剪除了韩信等异姓诸王，分封刘姓诸子，巩固了自己的统治。

而在刘邦死后，身为皇太后、太皇太后的吕后依然忠实贯彻刘邦的“仁政”，轻徭薄赋、发展生产，以全部的热忱与爱，一点点修复秦末大乱后千疮百孔的社会与国家。

然而，令人唏嘘的是，吕后出于私心，遍封吕氏为王、为侯，严重触犯了刘家与功臣们的利益，吕雉在时，群雄噤声，可当这一代女帝凋零后，天下瞬间变了天！

吕雉一死，吕氏家族顿时失去了主心骨，吕禄、吕产虽然掌控军队，但无论从才能和手段都非常平庸，可以说是“阴盛阳衰”。于是，愤怒的刘氏诸侯纷纷起兵，齐王刘襄、淮南王刘长等人带着马仔气势汹汹直扣荥阳。都想在“诛吕之役”中抢得先机，牟取更大的利益，甚至企图浑水摸鱼，“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赌一赌摩托变路虎”，说不定运气好就黄袍加身、入主天下了呢？

陈平、周勃呢？他们巧妙利用各诸侯王大军压境的形势，劝说“慌得一批”的上将军吕禄交出兵权，吕禄本想不交，可自己又不会打仗，你不指望那些开国的老将、老帅，你能指望谁？吕后生前好不容易从功臣们手中得到的兵权，就这样被陈平、周勃借力打力、连哄带骗地要了回来，这样一来，大局就注定了！

毕竟，吕后死了，吕禄没怎么经历过楚汉战争的腥风血雨，并不明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道理，可陈平、周勃这些当代第一流的人才却心知肚明。

此外，这些久经生死、宦海浮沉的老狐狸们对打着“诛吕”旗号的各路刘姓诸侯王心里的小九九是一清二楚：笑话，老子杀人、坑人的时候，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还穿着开裆裤玩泥巴呢！

于是，他们一方面派灌婴镇守荥阳，阻止诸侯入关。一方面，通过典掌皇帝符节的襄平侯纪通获得兵符，诈称皇帝敕命太尉周勃统领北军。

一进军营，周勃便下令：“拥戴吕氏的袒露右肩，拥戴刘氏的袒露左肩！”呼啦一下，大家纷纷袒露左肩。因为从将军到列兵都晓得，是谁统一天下，让自己的亲人不再流亡、流血？是刘邦！是谁轻徭薄赋、打击豪强，努力让每一个人都吃得上饭、种得上地？是刘邦！哪怕吕雉继承了刘邦的事业，但百姓只会将这一切归功于开创者刘邦及其子孙，而不会归功于吕氏，得民心者得天下，人心在刘不在吕！

接着，陈平再让周勃协助朱虚侯刘章控制南军。得手之后，刘章率兵千人，以进宫护卫皇帝为名，接连做掉吕产和吕禄，并分派人手，大肆捕杀诸吕，吕氏一族不管男女老幼全部诛杀。至此，一夜之间，吕氏惨遭灭门，统治大权又重新回到刘氏手中。

政治斗争向来残酷，古今中外皆是如此，常常是进一步呼风唤雨，退一步万劫不复。人们常常看电视里、手机里，许多国外的政治领袖在聚光灯下的纵横捭阖、不可一世，却不见某利比亚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的**者，被一把瑞士军刀捅爆了**，痛苦地死在了苏尔特肮脏的路边。

当吕氏外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退出历史舞台后，胜利者们已经暗流涌动，开始了对于皇位的争夺。

而原本为了天下尽心尽力的吕后，连同她的家族一样，成为了奸贼、叛逆，所有为她说好话的人都成为了敌人、奸臣。

就连素有“公正客观”之传统的史官们，出于自保也不得不修改历史的记录，拼命把吕后抹黑成一个只知道杀人、争风吃醋、争权夺利、残暴自私、百无一能的女魔头。

我（长叹）：怎么会这样……

副**：我进入国家机关后，因为工作需要可以接触到许多国内外第一手的资料，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苏东剧变、苏联解体，在西方舆论和几十年“和平演变”的毒害下，大量的学者、专家，还有他们重金收买的知名教授、政治家都在不遗余力地抹黑、抨击苏联的制度，把它形容成灭绝人性、惨绝人寰、一无是处的法西斯制度，就连历届苏联领导人，都被描绘成穷奢极欲、奸**女的魔鬼、强盗。

在那个阶段，我国的安全部门为了防止这股浪潮涌入我国，付出了大量的努力，甚至有不少优秀的特勤人员为此丢掉了性命，可纵然如此，全盘否定苏联，甚至有样学样，开始抨击我国的制度，挖掘那些带领我们翻身做主的伟人们“黑料”的行为，依然延续了许多年，甚至到今天都没有完全消失。

似乎没有人想到，正是这个“灭绝人性、惨绝人寰、一无是处的法西斯制度”，帮助一个处于苦寒之地的贫困国家，成长为叱咤风云、问鼎巅峰的超级大国，也帮助我们从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一跃成为足以与皇冠体育投注：相颉颃的世界强国，它或许有缺点，但绝没那么不堪！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人性追求着权力，权力又在扭曲着人性，权力和人性，就这样年复一年，把历史与现实糟蹋地面目全非，直到充满了傲慢与偏见、喧哗与骚动。

李：看着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的诸王及群臣，听着嘈杂熙攘的瓦釜雷鸣，陈平、周勃、灌婴、纪通这些功臣们无奈地摇摇头。

“诸王们是不是全来京城了？”陈平问纪通。

纪通点点头，突然想起谁，又连忙摇摇头：“差点忘了，有两位没来。”

“谁啊？”周勃问。

“代王刘恒，也就是高祖皇帝尚在人世的年纪最长、名声最好的皇子。”

“那他在干什么？”陈平问道。

“他在边关与将士们戍卫，说如今入了秋，草黄马肥，匈奴容易入侵，边关需要他。”

陈平笑了笑，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问“还有哪位？”

“楚王刘交。”

“他老人家是高祖的弟弟，是不是因为年纪太大生病了？”周勃问。

纪通摇摇头：“家事，据说是楚王世子生病，自己走不开，也不能见客。但据我的密探调查得知，是他的世子刘戊在祭祀时看上国相的爱妾，之后公然入室强暴了她，国相不堪受辱，跑去王宫大闹，楚王现在为了平息事端，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管朝廷的事情。”

陈、周：“……”

大将军灌婴也感叹道：“恕老夫直言，这帮王爷们，独霸一方，大权独揽，俨然是各地的‘土皇帝’，而且，皇帝在内要被太后约束，在外要被丞相、御史大夫、廷尉，还有无数的谏官、博士盯着，犯一点错儿，上的奏疏都可能把他淹死，可那些王爷想干什么干什么，各国的国相，名义上是管理各国国政，可实际上都是朝廷的属官，无法过多插手王爷们的私人事务，难怪他们堕落得那么厉害，要是他们人人都能像代王那样，该有多好啊！”

于是，诛杀诸吕之后，大臣们认为吕雉所立的两位少帝和另外两个庶子均不是刘盈亲生，于是先废后杀少帝刘弘。然后，在陈平、周勃、灌婴等人的力推下，默默无闻、镇守北疆的代王刘恒被推举为大汉新任的皇帝，是为汉文帝。

由于资历极高的功臣集团，在陈平、周勃的带领下团结一心、形成公议。上蹿下跳的齐王刘襄、淮南王刘长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封国。

在这次“诛吕之役”中，齐王刘襄率先出兵，在诸王中先声夺人，他的亲弟弟朱虚侯刘章披坚执锐亲自动手，连自己出身吕氏的老婆都做掉了（够狠），在这俩兄弟看来：胜利之后，你称帝，我封王，大家开香槟，耶！

可现实呢，却啪啪打脸。在他们看来，刘恒这沉默寡言、一脚踹不出个屁的“憨批”除了辈分比自己高（刘恒是刘邦儿子，刘襄、刘章是刘邦孙子），其它是一无是处。

作为铲除诸吕、再造乾坤的大功臣，周勃、陈平面对满朝上下喊着、嚷着要立齐王刘襄、淮南王刘长的“托”，表面笑嘻嘻，心里“MMP”。他们是饱经沧桑的老油条了，深知：刘襄性格霸烈、刘长嚣张跋扈，大汉虽然经过刘邦、吕后的治理，已经基本医治了战争创伤，但底子还很薄，要是把江山交给这两位大爷，胡搞一气，后果实在堪忧。

相反，在“诛吕”的狂潮中，面对无数打着“勤王”旗号，喷血冒火搞事情、想要从中捞一把、生怕慢人一步血本无归的投机者，偏居北地的代王刘恒却表现出惊人的沉稳与静气，别人争、他不争；别人抢、他不抢，而是本本分分做好自己的事情——屯垦戍边、恢复民生、发展经济、抵御匈奴。

虽然，大多数人很自然地忽略了躲在漩涡之外的刘恒，但饱经沧桑、历经生死的周勃、陈平等柱国之臣却不会看不见：年轻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厉害！厉害啊！

在这一刻，这些汉高祖的老臣们，想起了当年进军咸阳时，面对大秦皇宫里满屏的美女、财宝，汉高祖刘邦却封存宫室、府库，驻军霸上，约法三章，秋毫无犯的历历往事。当时的刘邦，已经五十多岁，而此时的刘恒，才二十出头。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陈平、周勃这辈子，见过无数的活人和死人。别人看人，看得只是浮动在人心上的一层表面，可他们，却能从纷繁复杂的表象中，从另一个角度触及他们真正需要的本质。

就这样，在吕后病逝、诸吕族灭的同年冬天，一队宫廷禁卫骑兵，带着一封群臣公推为帝的奏表，前往中都拜见代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