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心结

这是1970年的初秋。一天上午，在军区总医院的一间**病房里，刚刚做完病情检查的李茂森双手插着裤兜，伫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霏霏细雨出神。这是今年的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绵绵软软，反季节地一下就是一个星期，淋得人心和这座城市一样湿漉漉的仿佛要生出苔藓。

李茂森虽不懂医，但他从院长强制自己住院和大家闪烁其词的态度中做出判断，自己的病情可能已经很严重。对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军人李将军来说，他从当兵的那天起，就把命交给了红军，从此扬鞭疆场挥刀杀敌，他没有贪生怕死过，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幸存者。可是今天，当他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再次走近生与死的边界时，却对生命充满了眷恋。他还有太多人生的事情没有完成，在事业上他还有未竟之志；对爱人和子女还有未竟之责；对母亲还有未竟之孝……可是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时，这些需要时间作陪的愿望他已无能为力了，这是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可是唯有一件事随着死神的步步进逼，越来越强烈地撞击着他的心灵，就是找到当年木材铺的钱老板。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晚他再次梦见了参军时的情景……还是那个阴雨绵绵的秋夜，还是那个不大不小的木材铺，还是那个高大英俊的钱老板，还是那双在浓眉下，透着紧张和期待神情的大眼睛……

在李茂森十四岁那年，经熟人介绍来到吉安县城的一家木材铺做小伙计，人称木伢子。说起他的名字，那是在他出生时父亲请村里的先生起的。先生先看了他的八字，说他命里缺木，于是给他起名叫茂森。由于茂的音似猫，森又拗口，因此家里人从小叫他木伢子。木伢子读过几年私塾，加上勤快伶俐，很快便赢得了木材铺钱老板的喜欢。

木材铺不算很大，坐落在县城西边，店前是柜台，后面是主人的堂屋和库房，木伢子就住在楼上的一间小屋。那是1929年初秋的一个傍晚，绵绵秋雨像张开的细网，从灰蒙蒙的天空铺天盖地地撒下来，罩住了整个吉安县城。那天晚上钱老板没有回来吃饭，木伢子吃过晚饭，做完自己该做的活计，便上楼睡下了。半夜一声雷鸣滚过，接着响起咚咚咚急促上楼的脚步声。雷声和脚步声击碎了夜晚的寂静，木伢子被惊醒，他刚坐起，就见钱老板提着马灯推门而入，并急促地唤道：“木伢子，快起来，赶快下楼，有急事……”说完，转身离开。钱老板异样的声音和急促下楼的脚步声都向木伢子传递了一个信息，出事了。他从未见一向沉稳的钱老板这样着急过，于是赶紧披衣下地，踏着从楼下照射上来的光亮，冲下楼来，跨进了堂屋。

此刻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一盏油灯已被点亮，冲进来的木伢子撩起一阵轻风使火苗不安地摇曳起来。借着油灯的光亮，只见钱老板浑身湿漉漉的，浓眉下的大眼睛里透出从未有过的紧张神色。

见木伢子进来，钱老板开门见山地说：“木伢子，你马上到吉水去，把桌上的包袱和信送交给一个姓朱的客户。”

木伢子瞪着大眼睛，语带茫然地问：“现在？”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桌上放着一个粗布包袱和一封信。

钱老板干脆地说：“对，现在就动身。”说话间，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门，一阵噼里啪啦的雨声从外面传来。他把那封信塞进了包袱，转身进屋拿来一件崭新的夹袄给木伢子穿上，然后亲自将沉甸甸的包袱背在木伢子身上，又帮他仔细绑好，最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和两块银元交给木伢子，并交代道，“你要先找到宋记药铺，就说给妈妈抓药，这是药方和买药的钱。收好，别丢了。”钱老板一直盯着木伢子把药方和钱揣进衣服后，才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一字一句地强调道：“记住，如果掌柜的按药方给你抓药，你拿上药就走，什么都不要说，如果他不给你抓药，问你吃饭了没有，你就说没有，然后他会带你去吃饭，并告诉你怎么找到那个姓朱的客户……”交代之后，钱老板把去吉水的路线和药店的位置详细告诉了他，说完又让他复述了一遍，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木伢子转身摘下墙上的斗笠，说：“老板，我走了……”

“等等……”钱老板再次双手搭着他的肩膀，满怀期望和担忧地望着他，亲切地叮嘱道：“木伢子，包袱里的东西非常重要，你万一找不到人，就找个地方把它藏好，以后我会来找你……这么晚了，路上万一遇到盘问，就说妈妈得了急病，去抓药。记着，机灵点，无论遇到多大麻烦，都不要再提木材铺和我。”说到这，他鼓励般地拍拍木伢子的肩膀，“你是聪明伢子，相信你能办好，去吧。”

木伢子懂事地说了声：“老板放心。”转身冲进了夜幕。

就这样李茂森按照钱老板的吩咐，星夜兼程赶到吉水指定的地方。可是他扑了一空，据宋记药铺的掌柜的说，他要找的人已经跟着红军南撤了。于是他马不停蹄向南追去，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在兴国找到了红军。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晚上钱老板交给他的那包东西都是金条和大洋，是地下党给红军筹措的经费。而在那封信里，钱老板用暗语向组织汇报了出现**的情况，最后还特意嘱咐这个送经费的伢子不错，为了他和联络站的安全，务必不要放他回家。就这样李茂森被留了下来，并被编入红四军的警卫营，成了一名红军战士。

每当李将军想到这段经历，就会为钱老板给予自己的莫大信任而感动，同样正是钱老板的引荐让他那么小就参加了红军，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他李茂森能有今天的一切，追根寻源，钱老板是他的革命引路人，对自己有大恩。因此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欠给钱老板一个交代，也欠他一声感谢。李将军不喜欢欠债，可是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总觉得自己欠了钱老板一份沉甸甸的感情债。

解放初期李茂森虽然军务繁忙，但从未停止过打听钱老板。1958年抗美援朝归国后，他利用返乡探亲的机会，还曾破例请县领导帮助，寻找过钱老板。那是李将军阔别三十年后第一次返乡，那一年他还不到五十岁，头上顶着共和国开国将军的光环，身旁有贤妻，膝下有爱子，可谓衣锦还乡，所到之处无不受到家乡父老的尊敬和厚爱，那种浓烈的乡情和热烈的场面让他终生难忘。遗憾的是当他在县长的陪同下站在已经成了供销社的门前时，尽管那对斑驳的门柱和门楣上那块字迹模糊的木匾都在告诉他这里就是当年的木材铺，可是经过几十年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和时代的变迁，这些房子早就几异其主，不要说寻找一位不知其名的解放前的老板，就连知道这里曾经是木材铺的人都找不到了。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一有机会，他仍然不忘打听钱老板，可惜始终没有结果，渐渐地找到钱老板就成了一个让他梦魂萦绕的心结。

自古人生谁无死，李将军认为一个生命如果能够幸运地走过从生到老的全部过程当然是圆满的，可是还有一种圆满是无憾。因此为了不带着遗憾离开，他要再做一次寻找钱老板的努力，并把这个努力看作是此生的最后一次出击。然而自从住院之后他就成了一只被关在医院里的困兽，不仅要接受院长的管束，还要接受妻子的辖制。因此寻找钱老板的事他自己是无能为力了，但他有个在海军两栖侦察队服役的儿子，在他眼里这小子聪明机灵，性格又沉稳，很像自己，入伍才两年就入了党提了干，而且还有侦察的专业知识，寻找钱老板的事不妨让他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