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灾难临头人性溢露自流（三）

六

空气越来越污浊，常济生再一次建议搬到干燥凉爽的隧道作为宿地，老熊带头响应，阿虎和小顺子也挪动起身子。只有黑豹没动。常济生说，避难所安全，长时间缺氧人会窒息。黑豹说我心里跳的慌。常济生凑到近前，听到黑豹呼呼喘着粗气，摸摸他的胸脯里面像擂鼓一般咚咚震动，显然身体长期亏空的表现。忍不住说，你呀，心里有事，也不能这样作践自己。黑豹工余时间三件事，酗酒耍钱玩女人通宵达旦。黑豹常说，要不是念着老娘，早想一死了之。

黑豹的心眼始终磨不出弯，常济生与他谈心开导，就是过不了这个坎。政府的政策咋能朝令暮改说变就变呢，是小孩办家家闹玩的？常济生说你看到红头文件的？黑豹说村支书的话就是文件，他代表党代表政府。常济生说歪嘴和尚再好的经都给念歪了，有私心的干部干不成正事。黑豹大骂村支书不是好东西，上拍下压好处尽往怀里搂。常济生说好生活着回去，村民选举大家联合，把有公心的人选出来当干部。黑豹说老东西有手腕，村民不是他的对手。他萎缩退却已经惨败了一次，不愿再做出头鸟。每月发了工钱除给母亲打了生活费，其余挥霍掉。赌钱痴迷，每赌必输。

避难所外面哗哗啦啦不时掉下碎石块。塌方造成周围墙体松动，隧道不再安全。与其到外面被碎石块砸死，不如窝在避难所里静静地升腾天堂。老熊说咱们和黑豹兄弟多待一会儿吧。言下之意反正是个死，到哪儿都不能求生，不如留个全尸。是的，矿难发生井下没一处安全的地方。常济生幻想多延生一时期盼奇迹到来。他紧紧攥住黑豹的手，兄弟挺住。老熊说咱的绰号应该转让了，你是名副其实的“孬熊”。老熊最看不起是黑豹。

来矿山的人五湖四海，有首歌词唱得好：“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下面的歌词应该改作：“不是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不是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不是为了宽阔的草原，也不是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流浪，谋生，为了明天更好的时光！”老熊经常数落他，年纪轻轻萎靡不振，你要像我这样早死八回了。黑豹说我想改，陷进泥潭越陷越深，身不由己。

常济生最大的愿望五个人都活出去，不能落下一个。他将饭盒里的水往黑豹的嘴里一点一点灌输。兄弟，咱们不求同生但求同走。这个时候谁也不愿说出那个可怕忌讳的字眼。黑豹说，哥，若能活着出去，家中的老母拜托你了要常去看望。不成器的小豹子没听你的劝解，挣来的性命钱都送到别人的腰包。

小顺子突然骂起他你这个笨熊，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着人家数钱。黑豹说顺子老弟你说清楚些。小顺子说乡下人能玩过城里人？这事儿阿虎心里最明白。黑豹有气无力地骂道，阿虎你个狗日的在骗我，耍“老千”了？阿虎说赌钱两厢情愿，是你硬拉着我不赌你要与我拼命。黑豹哭叫你个狗日的丧尽天良不该蒙骗我！阿虎说我是赢了你，可钱没进我的腰包，都汇给你老娘了。黑豹以为耳朵岔气，狗日的你再说一遍。阿虎一字一句把原话重复。黑豹不相信。阿虎说我对天盟誓，如若骗你我阿虎不是人养的。常哥作证，圈套是他设立的。常济生捏紧他的手，是的，是我去邮局一分不少都汇给你老娘了。

黑豹哭了哭得很伤心，喃喃自语我可以放心走了。

小顺子愣怔半晌，如梦初醒，说虎哥硬汉子敬佩，咱不该出伪证诬陷你，熊叔的皮鞋是我偷的，我恨你有意栽赃。阿虎笑笑，谢谢给我一个清白。

谁也没有料到常济生会在这时也呜呜哭起。小顺子晃晃他的肩膀，头，怎么啦？老熊说你是主心骨不能倒下。常济生说熊哥，我对不住你……老熊一把将他的嘴捂住，不准你乱说，咱们齐心协力共同求生。

避难所一片死静。

为了缓解突发震惊，老熊说咱给你们讲个好听的故事。他的都是荤段子，就那么几个翻来覆去都没了味渣。阿虎说你贩卖那些都是不着边际“逗你玩”，说穿了男女间就那么回事。咱的鹰姐对咱可真是世间难得的一个“情”字。小顺子说你的鹰姐我看过，像电影明星有气质有风度。阿虎说拍马屁没你这么跟风上的，鹰姐你梦里见到的？小顺子说那天下着小雨，你和一个女人站在河边。我以为你要欺负毛丫姐就在一边窥视。那女人脸模身材还真像毛丫姐嘞。

阿虎想起来了。鹰姐是来过矿山。他不明白千里之外没有地址，鹰姐是怎么找到他的。鹰姐说心诚事成，她找的好苦。鹰姐叫他回去，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好好挣钱好好过日子，让街坊邻居正眼相看。阿虎说不回去。矿山活重危险，可这里没有歧视还有一个好哥哥。他和常济生结下生死友谊。鹰姐说你不回去我也不走了，就在这里和你过日子。阿虎爱鹰姐。鹰姐有实力有前程，已经拥有辉煌的人生。阿虎不愿吃软饭做累赘剥夺她的幸福。你走，走得远远的我不想见你。鹰姐说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爱我离开我你会痛苦一生。我这就走，在家乡等着你，鹰姐这生非你莫嫁。鹰姐头也不回地走了。

黑豹赞叹，我的女人也不次于你的鹰姐。阿虎讥笑，没过门就跑了也称上你的女人？黑豹说是我抛弃的。田地收回债台高筑，希望彻底破灭。秀儿不顾家庭反对私跑到他的家里。说咱们私奔吧，凭着四只手还能糊不住两张口。黑豹不愿那样做有愧人家。秀儿说有福同享，有罪也应该同担。今晚就把身子给了你……黑豹第二天一早独自偷偷跑了。

老熊笑说，你俩丢弃女人闯外谋生，我的女人不远**上门，这叫缘分。人呀有意思！依咱猜测你们没有夫妻相。常济生说我和杨丽有夫妻相，同事都说天生一对地配一双，从结婚那天就没少吵架。妻子什么都好，唯独把钱看重。咱家的钱只能用在她身上。

气氛逐渐缓解。

小顺子大吼一声，你们比老婆了，咱是个废人！小顺子痛哭。

七

小顺子哭了一阵，自觉心里好受。常济生把他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像哄孩子。

常济生平时对小顺子特别关照，不仅同情他也懂事，两人常在一起谈心。小顺子自卑，常说，头，这里就你把咱当人待。他是父母近亲结婚的恶果。常济生时常想到出生近乎相似，命运却是两重天。小顺子羡慕，当初父母为什么不将咱遗弃让福利院收养？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咱要能像头你那样成为公家人，一定会学党妈妈那样奉献社会。常济生的脸热辣辣发烫。有时干活累了，小顺子把他的衣服洗了，或是买来饭菜放在床头。能做的他都考虑周到力所能及。标准的小女人。

小顺子说你们四个都不能走，只有咱光腚来光腚去无牵无挂白来世上一遭。阿虎有意逗趣，你说反了咱哥四个无怨无悔，就你不能走。小顺子不解问，为什么？阿虎说**那真格叫痛快，语言无法形容的。可惜你没尝试到。小顺子大骂你个狗日的又拿咱咂味。阿虎说医学发达变性手术，你想做男人还是当女人？小顺子望望常济生。常济生点点头，他相信。小顺子毫不犹豫说当女人。如果咱变成女人常哥娶咱吗，咱会全力支持你做公益。常济生又点点头。他不允许五个人有轻生的念头。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伙儿心底的隐私都亮出晒晒，诚信相待他不该隐瞒，那样他对弟兄们不公道。受困第十个昼夜，避难所一片死静。求生的希望渺茫几乎等于零。食物早吃光了仅靠饮水维持生命，饿急了抓把煤灰嚼嚼。黑豹奄奄一息，他的心很平静，他不用担心老母的后事，他赌输的钱汇给家里至少也有好几万，养老不成问题。信用社的贷款免了，他一走就成了呆账死账，信誉只有来生再还。阿虎不泄气他不相信自己年纪轻轻上了天堂，他的好日子还没有过。他想念鹰姐撵她走那是爱的升华，他愿意为她付出而不想自私的占有。他伤了鹰姐的心，鹰姐痛苦离开时的表情历历在目，每当合上眼鹰姐就会出现在眼前，两道凶恶锐利的目光直直注视着他，在目光的深处潜藏着祈求哀怜。嘴唇微微掀动，他心有灵犀隐隐听到那无言的声息，仿佛在喊叫虎弟回来吧，鹰姐永远等你。活着，一定要活着，活着出去……

老熊明显身体不济，粗气呼呼喘起。常济生拉过他的手使劲攥住。老熊立刻意识并看到他的内心世界，呵斥，不许乱说。常济生说，我不能不说必须要说，毛丫肚里的孩子是我的。老熊哭了，老弟你为什么要说出，这不是在打老哥的脸，传出去了毛丫还能活吗……他突然明白常济生这是死前的忏悔和求饶。常济生说，熊哥你白待好咱一场，咱不该做缺德的事。老熊说那是咱叫毛丫做的。她不想离开这个破家，要伺候咱一辈子。咱不能亏待女人她要有个娃，要去镇医院找管接生的王婆子替她收养一个。咱说抱养不如生养。毛丫说你没本事。咱说请常头兄弟帮忙。毛丫同意说，咱就想要像常哥那样文质彬彬聪明好学心好人善的一个娃。

常济生想起了，那阵儿老熊突然对他异常客气，常邀他到家喝酒不愿去老熊不高兴。毛丫先是拘谨羞涩，没见过市面的乡下女人见着生人脸红。饭菜做好一人躲进灶屋不出来。老熊喊她陪酒不应声，便起身硬拽来。毛丫绯红着脸端杯，一仰脖子喝下。三杯下肚像完成任务似地慌忙离去。老熊说调教不好了，没名没姓的不会客气一声啥回事？常济生说咱师徒俩不用见外。登门几次毛丫大方了，三人同坐轮杯碰盏。毛丫有酒量，半斤下肚了若无其事。老熊说咱俩绑一起不是她的对手。常济生还想起那天小顺子喊他，说叔请他去家一趟有事。他去了。毛丫做了几样下酒菜。常济生问熊师傅哪去了？毛丫说去后山亲戚家有事，叫咱俩先吃着一会就到。常济生不允。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常济生说有事要离开，毛丫突然扑倒他的怀里。哭泣，常哥求求你。常济生惊慌失措把她推开，嫂子啥事？毛丫泪流满面将衣服一件件脱去，剩下小衣跪倒他的面前祈求，毛丫想要个孩子。常济生感到突然没有丝毫思想准备。你，这……。毛丫哭说熊哥待咱好，他不行，咱想要个孩子给他传宗接代，到老了也有指望。常哥，看在咱和老熊两个都是苦命的人，老熊叫咱这么做的。求求你啦。常济生愣怔。毛丫说咱已经丢人了，你不允咱就死在你的面前。她拿出剪刀对准自己的胸膛……

就那么一次竟然种上了。他有愧老熊更不敢面对毛丫。

他揪住小顺子的耳朵，常哥平日对你不薄，学会使圈套蒙骗了。老熊说，甭恨他是咱叫他使坏。小顺子说，叔敬重你的人品，人好心好肚里装着大学问，一心想要个像你这样的娃。阿虎赞叹，咱有心栽花不成，常哥无心插柳成荫。人格真有魅力。

黑暗的世界看不清老熊喜形于色，轻快的声音能辨别。毛丫有了简直变成另个人，走着坐着小曲儿不离口。她对咱也百般温柔好茶饭伺候着。还说做女人真好，明儿孩子出世了，一定要把孩子培养**，给熊家光宗耀祖门庭生辉。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常济生自然想到妻子，这女人与女人之间悬殊竟然那么大。结婚几年了杨丽的肚子毫无动静，他动员去看医生。杨丽说好模好生的看什么？女人生孩子还不容易想要有一堆了。他惊愕。妻子躺倒他的怀里撒娇，“丁克家庭”不好吗。两个人无牵无挂吃好玩好那才是真正的人生。他跳起第一次朝她发火，你自私狭隘对家庭对社会没有一点责任心，你还能称个人吗。妻子似笑非笑，大千世界人生各有追求。我珍惜人生拥抱人生，要让人生短暂的几十年光阴过好美满幸福的每一天。妻子对自己生活有计划有安排，工余时间一分钟不许浪费，吃喝玩乐一样不落。不过，她也有长处办事精明眼头活络，对党妈妈殷勤，常扛着她的牌子四处活动。他的仕途一帆风顺节节高升，杨丽功不可没。当官掌权以单位公益赞助，杨丽说这也是一种奉献。

黑豹突然一声惨叫，常济生问怎么啦？小顺子说他自杀。黑豹抓起一把煤灰塞进嗓眼。常济生迅速爬到他面前，撬开他的嘴巴一点点抠出煤灰。不是说好了吗，咱哥五个不求同生，但求同出，一个不许落下。黑豹兄弟你点头同意的！许久，黑豹一字一顿说，咱是先走的人了，空气稀薄氧气短缺，咱少吸一口哥们就多待一会。常济生敲敲他的脑壳，你好糊涂呀，坚持就是胜利。老熊说，你是种田能手，咱们这里有抛荒你租赁下耕种保险发大财。明儿毛丫再给你介绍个漂亮媳妇，好日子在后头呢。常济生说，政策偏向“三农”种田有奔头。有理想就有希望。

小顺子拿出一袋方便面愧疚说，咱昧良心密下了一包，豹哥嚼嚼心里会好受些。肚里几天没进食物，清水充饥。黑豹只啃一口，递给常济生。哥留着，到最紧要的时候分配。常济生嚼碎一口一口喂黑豹。

哥，我错了，咱坚持活下去。黑豹泪珠往下掉。

五个人紧紧抱住一团。

八

昏沉中老熊突然喊一嗓，有响动！常济生说，我怎么没听见。阿虎说，睡魇了说胡话。老熊不服气。真的，你们把耳朵竖起来贴墙壁仔细听听。常济生做了，果然听到闷闷的瓮声。老熊说，这是钻机凿岩的声音。常济生兴奋说，地面救援了。老熊说，据我经验判断，地面勘察方位，钻探生命孔寻找我们。闷声越来越清晰，能听到钻头凿岩的吱吱声。常济生说，探生孔就在我们头顶不远，我们要把幸存的信息及时告诉地面。阿虎说，常哥你安排吧。常济生说，小顺子你照应黑豹。老熊、阿虎我们三个寻找探生孔凿口。

井下地质复杂，受困矿工位置又无法确定，地面救援往往根据数据判断，交叉勘钻探生孔。十有八九失败。既然听到钻探声必须尽快找到凿口，如果打在岩层上，要从侧面挖掘联通，否则就错过救援的机会。三人猫着腰贴着墙壁向嗡闷声前行。谢天谢地探生孔钻通在坑道边。常济生拿着手镐敲打着钻杆。地面有反映了停止钻机吊起钻杆，一个时辰后从钻孔中坠下生命探测仪的探头，阿虎碰撞手镐，常济生掏出笔纸写道：“老熊阿虎黑豹小顺子和常济生安好。”系在探头上，一起回到地面。生命通道连接，五人抱头痛哭。他们在井下顽强生存十五昼夜。

喜悦的心情稍稍平静后，常济生明白探生孔打通，要使井下受困的五人救援出地面，还有艰巨复杂的工作。地面采取疏通塌方巷道，还是重打救援井，都需要一段时间。必须稳定大家情绪，保持身心健康。

在探生孔旁边，救援人员又开凿了另一个直径8厘米的井，并将一个直径6厘米的金属圆柱放入其中，输送五人急需的援助物资，食物药品还有灌氧。生命通道被称为“鸽道”，担负运输的“鸽子”是个金属桶。井上井下信息畅通。常济生首先把绘制的井下周围地形图传送地面。

常济生遵照医嘱给黑豹喂药。

鸿雁传书，“鸽子”送来第一封书信是毛丫写给老熊的，笔迹秀丽情深意浓，显然毛丫请高手代笔。老熊不识字递给常济生。常济生笑说情书能公开？老熊说老夫老妻了。常济生借着微弱的矿灯念起：

熊哥：得知你还活着，咱好好高兴。你知道这些天咱是怎么过的吗，天天跪在井口祈求苍天保佑。你如果走了咱还有啥活头？咱命中注定是你的女人，看在苦命的毛丫和肚里的娃，熊哥你一定要坚持好生活着，毛丫和孩子在等着你回来。

这些天井上忙混了。上面来了调查组，省里县里都有领导，他们吃住在井台上，搭起临时办公地点，不分昼夜指挥救援。调查组领导对咱们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有一线希望使出百倍的努力，救出每一位受困矿工。咱听了好激动。

赵大头监控了，他原不准备报案，矿工们闹起他捂不住。

熊哥，毛丫想你，还有你的孩子……

老熊哭起。阿虎说，鹰姐要能给我写这封信，咱笑还笑不完呢。老熊说，咱是高兴，感谢党和政府。阿虎说，就不感激毛丫了，多好的女人。老熊说，咱对她也不孬，好吃好喝。阿虎说，就是“孬熊”。老熊说，死过一回的人随便说吧。阿虎说，这才像老爷们。小顺子说，救援得要花多少钱呀。常济生说，起码也要好几条藏獒。小顺子说，乖乖，咱五人够值钱的。

阿虎做梦也没想到鸿雁传书，第二封来信竞是鹰姐。当“鸽子”又一次飞来小顺子喊道，狗日的阿虎你的信件。阿虎懒洋洋地回答，喊顺口了不是，咱要背一辈子狗日的？小顺子说，你的信件。阿虎不相信，逗趣咱开心不是。小顺子说，你的鹰姐来信了。不收咱可要念了公布于众。阿虎不理睬。小顺子打开信念起。

狗日的阿虎我恨你……

刚念一句，阿虎说，怎么又骂咱了。小顺子说，信上这么写的。阿虎方才相信，鹰姐平日就这么喊他的。阿虎接过纸条，一张便笺上写着歪歪倒倒几行字。他注意信纸的眉头：清江市环球商贸总公司。驴日的傍上阔佬了，他脱口骂一句。下文：

你怎么不死的，死了我也少一份牵挂。当在报纸上看到凤凰山矿难心惊肉跳，预感到一场灾难到来，我的阿虎弟在劫难逃，便乘飞机来到这里。果然不出所料，你个狗日的被困在井下罪有应得。因为你对我绝情绝义……

阿虎看不下去了，泪水蒙住他的双眼。鹰姐，知我疼我的好鹰姐，咱这生这世都还不清你的情债。

两封家书寥寥数语，几人欢快几人愁闷。小顺子没有指望，黑豹失去念头。常济生的内心翻动一层层涟漪。家有贤妻夫祸少。在他逃离家乡之前给杨丽留下一封信，那是绝情书离婚誓言，他这辈子永远不想见她，从此一刀两断天各一方。他来到矿山，看到有家室的工友们，每天几乎都在争争吵吵打打闹闹中度过，好像这是生活中的必备功课，不做那一天就无法消磨。有时拳脚相加，器械兼用，甚至打得头破血流，可第二天又说说笑笑和好如初，两口子走在一起亲密无间。琢磨一番似有感悟，这是真实性格的展示，毫无虚假的磨合，在现实生活面前争吵打闹中建立**。他与杨丽呢，细声细语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出门再见进家问好，就连**双方都要看脸色协商行事，而且要求绅士分度。妻子有洁癖，甭说烟酒，一天三遍刷牙她都嫌他的口腔脏。虚假的情义貌合神离的家庭，却令同事羡慕至极。称颂金童玉女天作之合，成了恩爱夫妻和睦家庭的典范。而他憋闷得快要窒息。离开家庭如释重负天马行空。此刻他不由得想到杨丽离婚手续办了没有，是独居还是嫁人生活幸福吗？

接“鸽子”的小顺子喊叫，头，你的信到了。常济生不相信问，你说是我吗？小顺子说党济生是谁！常济生接过信件。精细人办事就是与众不同，前两封信说白了不能称之为“信”，随便一纸张写上几行字，那叫留言或者文明称谓：便条。“信”的注释诸多，如果单作通讯载体解释，应该有信封和信笺两部分组成。他手中的“信”，信封精美手工自制，信封左上眉一轮明月高悬，晶莹的玉盘中吴刚抡斧砍桂。信封右下角云雾缭绕嫦娥腾空奔月。中间一行手写楷体：

天涯海角

追寻夫君党济生

妻子杨丽至死不渝

拆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张照片一张四吋的结婚照。他把照片贴紧胸怀，止不住流出眼泪。

九

黑豹不愿意吃药了，说救生井打成起码一个星期，这副破身子等不到那一天。常济生心里**，三份家书对他刺激太大。他劝慰，甭泄气死亡过去曙光到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黑豹说，咱没有盼头心灰意冷。常济生愠怒，谁说的？秀儿或许正在路上呢。黑豹睁大眼睛，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秀儿的？常济生笑说，打钱去你家顺便问了，秀儿的男人死了是工伤事故。咱有心撮合便要了通讯地址。救援小组一定会设法将她接来。黑豹紧紧攥住他的手，哥，咱这辈子好福气，结交了你这个好朋友。常济生拍拍他的手，以后再不许说丧气的话，有困难哥会帮助你的。

黑豹终于盼到来“信”，“鸽子”送来一部专用手机，与千里之外的秀儿通话。

秀儿说，是豹哥吗，三年了没有你的音信，真的很想念你。本打算去矿山的细想不妥，一来孩子小二来重孝在身，请你原谅。黑豹说，咱能理解。秀儿说，你一定要好生回来，娘咱一直照顾着一切都好。打给娘的钱都还信用社了，剩下债务不多。信用社说你有信誉，明儿租赁田地搞种植，他们还愿意给你贷款。黑豹激动说，咱活着一定会好生回去。秀儿，你的孩子就是咱的孩子，你要等着咱孝期一满咱就把你娶过来。秀儿说咱等着你……

小顺子说，你们都有盼头了，咱到哪都是无人疼无人爱的苦孩子。阿虎说，你去了医院后就有人爱你疼你了。小顺子说，狗日的虎哥又取笑咱了。阿虎说，咱爱听再骂一遍。

一个星期后救生井果然打成。吊笼一次只能一人。四人一致要求常济生先上。常济生说哥们看重我，就听咱的安排。黑豹、小顺子、老熊、阿虎、党济生依序上井。

吊笼起升一次，一声嘱咐：党哥保重。党济生响亮回答：井上见！

井上他将面临法律的审判。他跪下面对家乡的方向默默祷告，但愿党妈妈在天之灵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