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一节 同文书院狼子心

1．同文书院狼子心

霜降已过，立冬不远。

深秋的盐池，已经开始慢慢转变它的自然色彩，而池岸边丛丛簇簇的芦苇却仿佛是在一夜间就由葱绿变成了金黄，不时有鸟雀从棉絮般的芦花中跃出，在盐池的上空盘旋、翱翔。在盐池的上空俯瞰，整个湖泊颜色已开始变浅，随着气温的进一步降低，卤水中的氯化钙、氯化钠等矿物在水里逐渐结晶，慢慢露出水面，风吹日晒后结晶体风化呈现出各种白色的造型。

郭栋站在办公区边上向南而望，从中条山上刮过来的风已有些刺骨的寒意了，这风是呼啸而来的西北风撞上中条山体调转过来的，和夏季和煦的南风截然不同，只是盐田里还是如同往年夏季一般得喧闹，采挖硝板的盐工们仍在不停地忙碌着。

李武钢牺牲以后，白川秀男直接接管了李家盐场。白川秀男不光在高家盐场和李家盐场同时开始采挖硝板，而且还计划在另外几个盐场也开工。往年这时候盐场停止产盐，盐工们就开始铲硝，但今年却是在大肆采挖硝板。硝板在，年年就有硝可铲，硝板被采挖，不仅硝产量大大降低，就连最重要的潞盐生产也势必会受到严重影响。

必须阻止这种强盗行径，实在不行就实施破坏。这个想法在郭栋的脑海里已经萦绕了好一晌，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办法。郭栋凝望着大山，思潮翻滚，而东南方向山与天的交界处也是风起云涌，一片乌墨涂满了天际，分明是要下雨的征兆。

这一场雨下得竟然不消停了。

盐池地处低洼地带，周边流水都汇入其中，平日里就多潮湿，阴雨天尤甚。库房建在高台之上，郭栋都能感到黏糊糊的潮气，盐工们的宿舍全在平地，肯定更是潮得不行。郭栋决定过去看看，他找了一块油布披在身上，锁上库房门，朝盐工宿舍方向走去。

盐工宿舍是两排低矮的土屋，郭栋走到前一排门口，掀开草帘子才钻进去，一股刺鼻的酸霉味便迎面扑来。天才未时，屋内却阴暗得让郭栋好半天才看清，屋子有10来米长，靠几根木柱隔成四间，睡着30多个盐工。盐工身下铺的都是厚厚的玉谷杆或者芦苇杆，下雨天不能出工，前一阵子连续加班的盐工们趁机恶补懒觉，尽管屋内四处漏风，又冷又潮，盐工们却是身裹被褥，东倒西歪躺成一片，鼾声四起。

郭栋看了半天，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反手把那扇歪斜的门板拉直，关严实。这不行，一天比一天更冷了，这样子怎么能让盐工住下去呢？得向上面反映一下，“新民会合作社”也好歹应该干点正事吧？郭栋索性连第二排宿舍都不进了，直接去办公区找白川秀男。

敲了半天门，没人吭气，白川秀男即使午休也不可能睡到现在呐。郭栋轻轻一推，房门本就虚掩着，“咯”地一声缝隙更大了，郭栋走进去，喊了声，“白掌柜！”还是没人说话。“下这么大的雨，他会去哪里了呢？”郭栋心里暗忖，扫视房间，这房子内外两间，摆设极其简单，外间办公，两个铁皮柜靠墙而立，一张八仙桌三把太师椅，还有一条长凳，里间临时休息，也只有一柜一桌一床一椅，床上被褥折叠齐整，桌上物件摆放有序。

郭栋环视良久，蓦地想起白川秀男还在办公区后建有两间小屋，按照位置推算应该和里间相通，但在里间却看不见另有门洞。办公区呈“﹃”状，小屋建在背后很不显眼，一般人从前面进入盐场根本不会留心，再加上小屋窗户狭小，铁条紧封且黑布遮挡，看来白川秀男建此小屋定是有隐秘用途。

郭栋略加思索，快步走到墙角木柜处，双手抓住木柜两侧轻轻抬起往外移动数寸，一个门洞出现在眼前。

郭栋迅速返回房门口，四处观察一下，外面雨雾茫茫，不见一个人影。他掩上房门恢复成原来状态，拭净鞋上泥水，闪身进入木柜后面的门洞。

右侧墙上悬挂着一盏马灯，把眼前的空间照得一览无余。屋子又分成里外两间，外间地**摆放着几张桌子，两侧墙边摆放着柜子，桌子上柜子里都摆放着各种式样、形状奇特、大大小小的玻璃瓶，还有两个铁架子，还有一个像个小型衣架，中间是根金属杆，下面有底座，两侧分别有链子垂下，吊着个金属盘子。郭栋想起来了，这玩意叫做天平，比较精准，专门称一些小计量的东西。

通过王志浩的讲述，郭栋已知道这个白川秀男原来是大学里的化学教授，看来这里应该是他做实验的场所。他把实验室建在盐池里面，毫无疑问是想以盐池资源为原料的，而他作为一名皇冠体育直播：人，无论实验目的是民用还是军用，对皇冠体育投注：都是一种威胁。

郭栋心情沉重地扫视着室内的设备，脑里盘算着如何能有效地制止这种行为，目光瞥见桌上一支笔下压着数页纸张，上面似乎有字。郭栋走过去细看，纸张眉上正中印有六个字“東亜同文書院”。

书院是一种既独立于官学和义学之外,又于官学和义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的教育机构,在全国各地分布甚多。郭栋家乡就有首阳书院，运城也有河东书院、条山书院、宏运书院等等，但是郭栋却没有听过这个同文书院，而且前面还冠以“东亚”，这是皇冠体育直播：人常用的说法，还有这个“亚”字用的是日文中的“亜”，而不是汉语中的“亞”，看来这纸张并非来自皇冠体育投注：本土，而是源自东瀛皇冠体育直播：。

后来郭栋问起王志浩，才知道这东亚同文书院虽然是由皇冠体育直播：人创建，地址却是位于上海。东亚同文书院前身称作日清贸易研究所，早在满清时期就已成立。

东亚同文书院成立之初，强调的是研究皇冠体育投注：历史文化、风土人情，强化与皇冠体育投注：在教育、文化等方面的交流与合作，由此，每年都派出大量的学生游历各地，足迹几乎遍及整个皇冠体育投注：，有的甚至到达东南亚、俄国的西伯利亚及远东地区。“读万卷书不如行**路”，这本来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些学生返回来时都要交一本厚厚的“作业”，如同旅行者要写游记一般。想当年明人徐霞客历经30余年，身许山水，足踏天下，写下洋洋洒洒60余万言的《徐霞客游记》，详细描绘了神州大好河山的风景资源，也系统考察了皇冠体育投注：复杂多样的地质地貌，在地理学和文学上都呈现出重要的价值。东亚同文书院的学生则跨度更广阔，记录更详实，既有文字又有图片还有实物，而且学生数量众多，考察面宽泛，这样一来，旅行游记就不单单是游记，更像是一份调查报告了，其汇总以后的实用价值势必远远大于《徐霞客游记》。

东亚同文书院每年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进行这样的调查，纵观皇冠体育投注：历史几千年，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都不曾举办过。也就是说，他们获得的第一手资料，整个皇冠体育投注：都没有。如果这资料能真正如同东亚同文书院成立之初宣传所说用于交流与合作，那对古老而又羸弱的皇冠体育投注：来说，绝对是一件幸事。

“这怎么可能？”郭栋冷笑，“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不是！”王志浩愤愤说道，“稍微有点眼光的皇冠体育投注：人都可以看出，这无疑是与虎谋皮。明治维新之后，中日两国互访者甚多，皇冠体育投注：人远渡扶桑，只不过是想借鉴皇冠体育直播：能够在短短数年内迅速由弱到强的原因，学习皇冠体育直播：民族求精求细、极度务实的品格，当然还有一些先进的科学技术，这和盛唐时期他们派来的‘遣唐使’并无二致。优秀的精神和先进的技术经过交流和发扬，就可以取得裂变式增长的效应。‘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享’但来华访问的皇冠体育直播：人多数却是目的不纯。中法战争爆发后，皇冠体育直播：形成新的对华认识，一部分政客从皇冠体育直播：自存、经济发展的角度重新审视中日两国的关系，认为应该加大对皇冠体育投注：政治、文化、经济等方面的影响，将皇冠体育投注：变成皇冠体育直播：发展的好市场，企图以皇冠体育投注：的人力、物力来补给皇冠体育直播：的实力。像最早研究皇冠体育投注：问题的‘振亚社’，它的发起人便是号称‘东洋俾斯麦’的政客大久保利通。大久保利通崇尚欧美，热衷扩张，不择一切手段攫取资源和财富，为皇冠体育直播：的军国主义开路。逆天无德者，天必诛之，大久保利通最终死于乱刀之下。”

王志浩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据我所了解，东亚同文书院把学生搜集到的政治、经济情报撰写成所谓的调查报告，每年印五份抄本，分别保存在日军参谋本部、外务省、农商务省，东亚同文会和同文书院，这些就类似于对咱们国家综合国力的普查。皇冠体育直播：对华早就虎视眈眈，毋庸置疑，这些调查报告肯定会成为皇冠体育直播：制定侵华政策重要的参考情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郭栋点点头说，“你说的这些当年我在西安中山军事学校上学时也听过好多，东亚同文书院的学生应该就和那个时期大批进入皇冠体育投注：的青年间谍一样，都是兴亚主义者，他们已经被皇冠体育直播：军国主义彻底洗脑，并不认为他们的无耻行径是对皇冠体育投注：的侵略，反而将自己的行为看作是振兴亚洲、解放皇冠体育投注：的崇高事业。如此看来，你这个‘恩师’——白川秀男，年轻时应该就是东亚同文书院的学生之一。”

王志浩默默地点了点头，半晌不语，他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在东京工业大学学习数年，对白川秀男还是了解不少。白川秀男对皇冠体育投注：自然环境、文化民情知晓甚多，而且还能说好几种汉语方言，平日里生活简朴，却是治学严谨。王志浩总以为他是生性如此，又景慕华夏文明，才如此熟稔汉学，因而乐于拜其门下，听其教诲。这白川秀男在专业方面倒也对王志浩倾囊而授，王志浩求知若渴，常在课余期间登门请教。

正是因为如此，王志浩结识了白川秀男的独生女儿白川惠子。惠子是一个清纯贤淑的女子，她天真无邪，心地善良，尽管她父亲的身份如此复杂，但王志浩确信惠子她是不知情的。

科学技术不分国界，但科学技术的创造者和应用者却是有国界的，如果白川秀男真的是居心叵测，目的不纯，那即使他对自己授业有恩，也必定将会势不两立。但惠子呢，她握瑜怀瑾，纯洁无瑕，真要决裂的那一刻，自己又该如何去面对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