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六节 卧云岗上池神庙

6. 卧云岗上池神庙

枪声乍响，李武钢遇害，让郭栋震惊而悲痛，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才刚刚分别一袋烟的工夫，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当他赶到李家盐场时，龟荣带刀和江口已乘车离去，只留下白川秀男和一群盐警在善后。

见到郭栋过来，白川秀男大摇其头，哀声叹息，深表遗憾，连说实在料不到龟荣带刀竟会再次恼怒拔枪，也料不到李武钢性子竟是如此刚烈，他欲加阻拦却已是来不及，真是可惜啊可惜！言毕又让郭栋从合作社账上先支付款项，务必将李武钢厚葬。

这种安抚手段自然无法浇灭李家盐场一干盐工的怒火，他们吵吵嚷嚷，不肯罢休。郭栋悲愤满腹，却深知此刻并不是爆发时机，李大哥不能就这么白白地死去，他的命一定要向鬼子们索赔，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要想为李大哥报仇，必须要慎重而为，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

而这个时机，郭栋思来想去，最后决定选择在庙会。

所谓庙会，就是指历史上每年在池神庙举办的祭祀大会，也可以算是盐商和盐工们的节日。庙会期间盐商会请戏班在池神庙里的奏衍楼上酬神演戏，每年两次，前半年农历二月初一铲盐开工前，祈望神灵保佑丰年；后半年农历八月十五铲盐结束时，酬神感谢神灵赐福。如今兵荒马乱，盐商四散，整个盐场一年之间颗盐未产，但“河东盐务管理分局”的头头脑脑们却还是想营造出一片繁华景象，鼓吹共建“大东亚王道乐土共荣圈”，由此，承办庙会这项任务便落在了“新民会合作社”的头上，而白川秀男不加思考，就直接交付给了郭栋办理。

郭栋心里清楚，这是件大事，也是件难事，以前经常操办庙会的盐商们早已或避或逃，大多都不再露面，白川秀男来得晚，自己来到盐场时间也不长，今年的二月初一他还和战友们一起在闻喜、夏县一带进行侦察活动，就是那天傍晚和日军先头部队遭遇发生枪战而负伤的。

池神庙就修建在盐池北边的卧云岗上，临近中禁门，距离运城南城门也不远。郭栋来往运城远远望见过数次，却从未到过近前，更别说进入里面了。

郭栋先找祥林叔，祥林叔可以说是他所知道的资格最老的盐工了。前多年庙会红火热闹的时候，光是大戏就要连唱三天，各个盐场都要派人手过来帮忙，祥林叔那时候就去过好多次，他对庙会的程序礼数、大小事项还是有所了解的，现在只能依靠祥林叔了。

吃罢午饭，两人前去池神庙。祥林叔说，“按照祭祀礼数，祭神那天，当官的还有盐商、盐工都应该从盐池那边由南向北沿台阶而上，行礼朝拜，南门是正门。但是今天咱俩先走后门，不过也不能叫后门，当年康熙爷巡视咱们盐池，就是从后门进去的。那里有个道院，里面的尹道长住持多年，他负责看守神庙，这庙会的大小事情找他会更好办些。”

郭栋奇怪道，“池神庙应该敬奉的是盐神，怎么会请个道长来住持？”祥林叔说，“咳，池神庙里敬奉的神位多呢，关公关老爷在庙里也有神位。这个道院以前没有，道光爷的时候重修神庙才新增设的，也就是百余年的光景吧，延请道长住持也是为方便管理神庙。”

两人说着，池神庙已近在眼前。红墙碧瓦，松柏森森，庙宇西北角处，有一砖券结构的小门，祥林叔说，“咱俩就从这个门进。因为八卦中西北方是乾位，所以这门叫‘乾门’，都说整个神庙像头神龟，最南面歌熏楼就是龟的头，伸在盐池里面喝水，这‘乾门’据说就是龟的尾，整个神庙可以说是仰山面水，只不过你站到这也看不出个啥样行。但你瞅着门前面栽的那个石挡众了吗，那可不得了，这个石挡众上半部分形状像个毛笔头，圆润饱满，代表文；下半部的柱子方方正正，代表武，百官到此过必下，文臣下轿，武将下马，就连康熙爷当时也是焚香沐浴，在此恭恭敬敬整肃衣冠后才进入神庙的。”

郭栋看那立在乾门正前方的石挡众，上圆润下四方，正面刻有三个大字“过必下”，便说，“池神庇佑盐池，造福百姓，咱们自当敬之。”，走至跟前，整整衣衫，恭恭敬敬鞠了三躬，祥林叔跟在后面也鞠了三躬。

进入乾门，右手处有一庭院，抬头望，门楣上匾额刻有四个红字“玉树青霞”。祥林叔说，“这就是尹道长的青霞道院。”朱门半掩，两人推而进入，内部不大，仅有一进院落。郭栋不禁道，“虽然道家大庙称观，小庙称院，但这道院未免也太小了吧！”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一阵苍朗之声从室内传来，继而走出一位道长来，头戴紫阳巾,身穿八卦衣，凤目疏眉,气色红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祥林叔道，“这便是尹道长。”

郭栋赶忙上前，双手作揖，说道，“无量寿福，道长慈悲！”尹道长淡淡一哂，自顾自道，“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将帅之才，帷幄之中可运筹千里，驰骋四海。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实不相瞒，民国十八年仲夏，阎、冯两位长官就是在此小小院落里商谋倒蒋事宜，这才有了第二年的中原大战。诸侯争霸，是非功过，虽不便评说，但足可见斗室之间亦能生惊天之变。”

“哦，是吗？”郭栋吃了一惊，八年前的各派军阀大混战他是记忆犹新的，那时渭华起义刚刚失败，他所在的工农革命军部分队伍被迫暂归国民党刘文伯部，亲眼见到中原大战给平民百姓带来的痛苦灾难，也正是因为那场战争，造成整个国家内耗巨大，积重难返，从而使皇冠体育直播：军国主义趁虚而入，在第二年悍然发动“九?一八”事变。

回首往事，郭栋喟然长叹，“军阀混战，生灵涂炭，神州陆沉，江山失色，可悲啊可悲！”重新环视道院，一股沉郁之气重重压在心头。

得知两人来意，尹道长抚须赞道，“善哉善哉，好事啊好事。灵庆公神佑百姓，造福四海，祭祀供奉，理所当然。贫道在此主要职责就是朔望扫除、日常管理，此等盛事，效犬马之劳乃是本分。郭理事和祥林兄先在此稍候，待贫道略做收拾，然后延两位入庙内且观且谈。”

郭栋心想，这次要借庙会之时热闹人杂为李武钢大哥报仇，弄清庙会程序环节自然重要，庙内环境也必须要熟稔于心。这盐池神庙虽然看起来规模不大，但却是依岗而建，地势起伏，殿阁楼台错落复杂，务必做到心中有数，才可能一举成功。

尹道长收拾妥当，领郭栋和祥林叔出了道院进入庙内，眼前便是三座高大的殿堂，向南行四、五十步，绕到殿前，抬头看，三座大殿沿横轴一字排开，并列拥携，中间略高，两侧稍低。每座殿堂俱面阔五间，均为重檐歇山顶，梁架规整，檐下栱栱密臻，翼角恽飞，气势巍峨，劲健壮观。檐下正中匾额上西向东分别写着条山风洞神祠、钦赐灵庆公神祠、雨师太阳神祠，看来这三座大殿各自敬奉神灵，而以**大殿灵庆公为最尊。郭栋不仅赞道，“好一个三神共享！比肩为邻，并列尊位，这样的布局在整个神州大地的庙宇里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

尹道长点点头道，“灵庆公乃池神宝号，全称‘宝应灵庆’，是大唐代宗皇帝所御赐，但潞盐生产离不了南风吹拂、阳光普照，只有风调雨顺，才能丰产丰收，因而风、雨、太阳诸位神祗也在供奉之列。三殿前面的月台连成一体，平坦厂阔，设醮奉祀盛典就是在这里举行。”

三大殿两侧，各有一排厢房，俱面阔五间。尹道长向郭栋介绍道，“这东面的厢房是‘官厅’，祭祀仪式开始前你等各位政府要员就在此稍作休息，西面的厢房是‘商厅’，是盐商们的歇息等候场所。正南面这就是庙会演出戏剧的连三戏台……”

郭栋听尹道长讲述，心想，按他所说，脚下这处院落就应该是庙会之时最最热闹的场所，待会可要把这周边好好地查看一下，每个细处都要了然于胸，能画个图纸最好。

再往南看，面前是一座高大的楼台，通阔近10丈，进深近3丈，青砖台基高8尺有余，上面一溜灰陶卷棚顶敞厅，面阔七间，台柱上有两副楹联，靠外边的一副写的是，“要看早些来好文章惟争入首；须观完了去大忠孝皆在后头”，靠里边的一副则是“奸雄百计得便宜难免当场唾骂；忠贞一时受困苦须知后世称扬”。看来这就是庙会期间表演戏剧的舞台——奏衍楼了。

郭栋叹道，“这两副楹联说的真好，不只是形象概括了大大小小的戏剧，皇冠体育投注：几千年来的历史也全都在这里面了。”祥林叔说，“咱没念过书，大道理不知几个，但这两副对子写得浅显易懂，每回庙会人们都要反反复复地念上几遍。这戏台上来来回回演的剧目，大致也就是两种，不是奸贼害忠良，就是相公娶姑娘。”郭栋道，“祥林叔你总结得很好。这上一句说的是国，下一句说的是家，国是家的国，家是国的家，家是最小国, 有国才有家。千百年来，这林林总总多少出戏剧之所以能够世代流传，深入人心老少皆知，就是因为它们在反复演绎着平民百姓的家国情怀。”

祥林叔点点头说，“郭兄弟你是正儿八经的文化人，你说出的话都很有水平，虽然我马上理解不了里面的大道理，但我觉得你说得对着哩。这国家不管是谁坐朝廷，都一定要稳定，让老百姓能安宁。阎冯倒蒋（即中原大战）之前，咱们潞盐每年能产10多万吨，民国17年甚至超过了15万吨，这军阀一混战，中原大乱，潞盐产销都受影响，但是还搞得能生产几万吨，这皇冠体育直播：人一来，咱们的光景立马就过不成了，你们高掌柜遭殃啦，如今武钢也殁啦，眼看着就到八月十五啦，整个盐池一颗盐粒都没产下，往年八月十五是热热闹闹庆丰收，今年可庆个啥呢？哎，这真是王小二过年 —— 一年不如一年哪！”

跟着尹道长从奏衍楼下的券洞穿过，前面便是中门，中门面宽五间，中间是通道，两侧各两间。抬脚进入，郭栋不禁吃了一惊，这里面全是石碑，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竟有数十通。尹道长说道，“这里诸多碑碣皆为历代政府要员或文人墨客所留，多是关于盐池的幅员、盐法、渠堰、运销、引目、课额、盐政、修缮及诗词歌赋、传说典故。可以说，古往今来，无论盐池及神庙的正史还是轶闻，都能在这碑林之中寻觅出大致。郭理事操办此番庙会，在此浏览一下盐池历史多多有益。”

郭栋环视四周，这大厅甚是宽阔，石碑耸立，密密麻麻高低不一，宛若丛林一般，人匿其间，浑然不见，又因年代久远修缮不及，门窗都有所破损，便寻思道，这地方隐蔽性不错啊，进出也方便，凡人百姓也少有来这净是文字的石头堆里转悠，行动时应该把这当作重点要考虑的地方。当下便佯作阅览碑文，在两边厅内慢慢游走，不时查看周围布局形势。

步至东厅，迎面一圆顶黑面石碑甚是醒目，相较其它碑体并不高大，但其上文字甚多，几近于千，却因年代久远，部分已漫漶不清。郭栋走近细看，碑额自上而下刻着五个篆体字“盐池虎异记”，不仅问道，“原来这卧云岗上竟还有老虎出没？”尹道长道，“石刻多以方首者称碑，圆首者称碣。碣常以记功颂德为主，这通石碣刻勒之事，说的是明朝嘉靖十一年，笔山方公主持河东盐政政绩卓著，声名远播，以致这山中恶虎进入盐池神庙，也敛威霁猛,俛首帖尾，蹲蹲（读cun）缩缩而挛挛，若有鬼物凭之，进而自阱于重栏夹壁之内，无法动弹，遂被人们所猎杀。”

郭栋听罢，慨然击石，大声说道，“原该如此！古往今来都是邪不压正，盐池神庙庄严肃穆之地，岂容邪恶横行？”一股凛然之气自丹田陡地升起，心中意念又是坚定了好许。

继续往前行，下几级台阶，一座高大巍峨的殿堂耸立在眼前，尹道长说道，“这便是神庙的山门，站在这楼阁之上，远眺中条、俯瞰鹾海，山水风光尽收眼底，所以叫做‘海光楼’”，海光楼南伫立着一座敦实的牌坊，上书“地宝天成”，郭栋心道，这应该是称颂盐池“风水宝地，浑然天成”之意。再往南数十道宽大的神道台阶宛如龟颈一般径直伸下盐池，末稍处又挺立着一座牌楼和一座楼台，果然像一个略略翘起的龟首。尹道长说那牌楼即为当年虞舜大帝弹五弦琴歌南风诗之处，而那楼台就是古人凭栏眺望，临湖题赋的歌熏楼。

三人站在海光楼前高台之上，由近及远，向南而望，歌熏楼独自在盐池之中茕茕而立，数百年的风霜雪雨已使它尽显沧桑，连虞舜弹琴处的石基也遍布斑驳青苔，而远处的中条山脉却似一条巨龙横亘东西，盐池湖水亦渺渺茫茫，平浦横拖一匹练，山水并行，相依相偎，似乎千万年来从未曾改变。

这就是家乡的山水哟，这就是河东大地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