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将才

是日之后，刘彻几乎再没有单独宣召丞相进未央宫并与其商谈国事，丞相府处理的诸般事宜，也是让谒者呈报，自己批示后，再转送丞相府。而能与天子时常亲近的，除了侍郎、期门、羽林及南、北二军的上层要员之外，就只有那些各郡国推荐的贤良文学等才智人士了。

这日，晨晖破雾，刘彻又与公孙敖及十余位贴身侍卫策马骑行上林苑。公孙敖虽已升任骑郎将，但刘彻出行时仍时常将他叫上，便如当年做骑郎时一般。公孙敖也乐得亲近天子。

临近建章营时，远远就听见马蹄轰鸣，将士呼喝叱叫声响震林樾，似乎大队骑兵正在经历沙场鏖战。

刘彻等人忙沿道上山，于虎据石上勒马极目远眺。就见大草甸上，羽林军士约两百骑正分成两队激烈交战；一队着黑衣，一队着赤衣，都是手拿弓箭，互射箭矢往来如梭。箭头裹着布帛，帛上饱蘸白灰，箭中人身时，就见衣上显露一团白色印迹，中箭之人亦即刻退出战斗。

两军阵型都是颀长如龙蛇，在几个高低不等的小山峦中往来游走。时而赤军在前，反身向后连射，黑军则在后方挺身前射回击；时而距离拉大，部分赤军绕到了黑军身后，又成了黑军在前，赤军在后。

须臾，赤军骑兵队伍末端中有十余骑突然变化线路，侧向绕过一个大山包，在山包掩护下突然全力冲击黑军长阵，将其拦腰截为两段，后段黑军立即陷入赤军包围之中。前段黑军忙勒马转向，化整为零，分成十骑一组的数个小队，于赤军围圈外游走射击。

两军混战中，中箭印上灰白印迹后退出战斗的军士亦越来越多。最终，赤军以二十余人的优势摘得胜果。

下山路上，刘彻兴致甚高，向一旁的公孙敖问道：“卫青领军，与你相比，孰高孰低？”

“回陛下，战阵训练并非实战，臣不敢妄言，但他日若能与卫青各领一军，出塞一战，臣建功杀敌必超卫青。”

“你就那么想领军出塞战匈奴？”

“陛下，难道你就不想……”话未说完，公孙敖突然意识到自己言语似有不敬，忙垂首躬身，“臣失言，还请陛下恕罪。”

刘彻摆手笑道：“无罪无罪，你跟着朕那么多年，你心里想什么，朕岂能不知。你与卫青，都是忠勇之士，不过，你二人都未有经历过实战，领军出塞嘛……终究还是觉得有些许不妥。”

“陛下，韩信归汉前也没打过仗，还做大将军呢！臣祖上是义渠人，当年也是纵横驰骋于草原大漠，拉弓驭马的本领可都是娘胎里带来的！所以，由臣领军对付匈奴，可谓知己知彼，陛下大可放心。”

此刻卫青已知天子驾到，忙单骑过来接驾，山下与刘彻一行相遇，当即下马半跪于地行礼。

刘彻示意平身，继而问道：“卫青，两军所列，是何战阵？朕看这些军士都只是往来驰射，不动兵戈，此种战法是否有兵书写载？”

“回陛下，此阵型战法都是羽林军行猎过程中总结领悟，并非出自兵书。”

“不依兵书，自行领悟……何以如此自信？”

“臣以为，兵书中所讲诉的，都是过往发生在汉地的战事以及由此得出的方法与手段。记得陛下曾经说过，将来时机成熟，汉军就要跨过长城去击杀匈奴。”卫青顿了顿，又特别强调似的说道：“出击匈奴为前所未有之事，需得用前所未有之法。”

“何为前所未有之法？”

“汉军从前打仗，除了城防攻守，就是于平原列阵交战，士卒大都是步兵，取胜关键还是在人多势众，侧重阵型变幻或士气高低等。但若出击匈奴，此种战法则无能为力。胡人无有城寨，也没有固定住所，更不会摆出阵势与汉军步兵对垒。况且，匈奴有三十余万骑兵，出塞汉军的数量定然不占优势，行于大漠草原，还需应对各种汉地不曾有过的突发境况。是故，将来汉军出塞，只能以胡人之法击之方有胜算。”

刘彻笑道：“当年朕让邯郸来建章营作教官，原本就是让你们熟悉匈奴战法，你们倒好，现在竟彻底变成匈奴人了。”

“臣不敢，只是为求胜果，不拘旧法。”

“不过，大漠旷原上骑射交战本就是匈奴人的长项，汉军虽是效匈奴之法．但必竟是自己不善长的方式，与其硬碰硬，恐怕仍是难以取胜。”

卫青道：“禀陛下，大漠旷原骑射战斗，虽是匈奴擅长之术，但汉军亦有自己的优势。比如，羽林军的环首刀经过改造后，现在已是反复锻打，百炼方成的坚铁利刃，远比匈奴弯刀锋利坚韧。汉军弩箭射程也远大于匈奴弓箭。将弩改造缩小，乘骑于马背上亦可射击，威力应可压制住胡人弓箭。”

刘彻仍有疑虑的道：“弩确实强于弓，不过，上弩费时，骑射追逐，只怕还是不如弓。”

卫青早有准备，回答道：“弩可以只作为远程攻击压制，最终制胜，必须靠近身短兵汇战。两军交混时，无论弩、弓皆失去有效射击的空间，这个时候，汉军的环首刀就可以发挥最大威力，胜算将大大增加。”

刘彻心下大悦，卫青思谋缜密周全，显然平时用心甚多，如此明确打击匈奴态度并侃侃谈出具体作战方法的人，卫青还是第一个。自数年前自己告知卫青北击匈奴之事后，其人便目标坚定，竭思积虑准备，只求一战，相比朝中那帮目光短视的酸腐老臣，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傍晚，一行人进入长安城内，刘彻并不急着回宫，下令策马转向平阳侯府。恰好曹参去封地公干，平阳公主闻讯连忙出门迎进天子。

“陛下自上林苑归来，想必困乏了吧，请稍事休息，臣妾让奴仆去备些……”

“卫青是将帅之才！”刘彻一大步跃上台阶，随即倒在榻上半躺以肘支头，自顾自的说道。全然没有理会他姐姐的说话。

平阳看刘彻说话神情，就像发现了一个极其贵重的宝物一般。心下不由得暗笑，到底还是少年人心性，不过内心也有几分惊讶，“卫青？他不过就是善骑而已，陛下过誉了吧。对了，陛下定是喜爱子夫，因此爱屋及乌。”

刘彻摆手道：“善骑者比比皆是，但能将各色人等聚在一起，且让他们个个都善骑善射，那才是为将的才能。”

平阳公主笑道：“卫青已是羽林郎将，统领一帮善骑的士卒，发号施令，不是寻常事吗？”

“姐姐有所不知，现在的羽林军中，都是层层筛选、百里挑一的勇武敢死之士，能让他们听从号令，鼓足战劲划一行事，本就不是一件易事，这得需要主将不但有让人信服的才能，还要恩威并施，尺度颇难把握。但今日观之，羽林军旗语鼓讯整齐有序，军阵随机变化，攻守进退迅捷自如……对了，最为重要的是，数年前我告诉过卫青将来会出塞击匈奴的事，他就此念念不忘，谋划对策，且事无巨细，从塞外行军到军器使用上都有其独道见解……这些年，他都在琢磨这些事呐！”刘彻一骨碌又坐起身，“卫青明白朕的心意，朕也懂他。”

刘彻对卫青如此赞誉，对平阳公主来说，倒也不算是十分意外，她本就觉得刘彻与卫青在某方面神似，却又说不上是哪一个地方，现在方知，应就是那一股认定之后即全力以赴，丝毫不为外界境况变化所动摇的狠决之气。她虽不懂军武，但生就敏锐，加之自幼在宫中耳濡目染，对各人性情的把握与揣摩实不下于朝中老臣。自卫氏姐弟进宫后，特别是子夫受宠诞下孩子后，平阳公主就非常看好子夫的前程，因此与之往来甚多，但时至今日方才顿觉，卫青在刘彻心中的地位也许不在子夫之下。

一时之间，平阳公主心中竟然无法辨别，到底是卫青因卫子夫而受天子的赏识，还是卫子夫因卫青而受到宠幸。

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作为长公主，天子的同胞姐姐，她内心的掌控欲望可谓与生俱来，此刻，她只知道自己需要更加的亲近卫青，甚至最好能了解到他的一举一动，不管是为了刘彻，还是自己，她都必须要这样去做。不过，自己虽曾是卫青的主母，但毕竟男女有别，往来总是有所顾忌。平阳公主内心千思万转，但面上却无有丝毫异变，姐弟两仍是如往常般说说笑笑。

刘彻离开侯府后，平阳公主内心已有了分晓：

最为了解，最有机会掌握一个人言行举动的，莫过于他的枕边之人！而作为卫青曾经的主母，他的终身大事，自当由自己来张罗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