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马城

次日,天色大明，三万骑兵依先前号令由代郡各地回撤，准备北向循原路退军。此次扣掠而得的牛羊牲畜约有数千头，人口财货更足足装满了三百辆大车，其中两百辆木笼囚车中挤满了青壮男子与妇孺孩童，皆是匠人商贾及百姓士卒等，有近两千之众，可说是自军臣即单于位以来南下劫掠所获最丰的一次。

匈奴人押着大车，驱赶着畜群，一路嬉闹笑骂，大摇大摆的踏过农田草甸，撇下沿途满目疮痍的山庄村落，行至正午，透过连绵的烽燧亭障，前方远处低峦环抱的马城展现眼前。军臣下令左右大将押送大车出塞先行回南庭，自己则率本部人马停步当地，准备围攻马城。

作为边境军事守隘，马城并不大，东西长两里余，南北不到一里，城高只两丈五，但厚实坚固，城周更引入于延水为护城河。此等城防，要想强行攻城拔寨，必然还是要付出大量伤亡方能成事，何况对于长于骑兵野战的匈奴人来说，根本就没有攻城的习惯，更无攻城所需的器械与匠作。不过，马城并不能因此就可苟安无忧，因为军臣单于压根就没有准备下马，他只想用军威瓦解城中军民的精神意志，待其心里崩溃后再侍机进城。

城墙南门外驿道边，不远处有一片油绿松林，浓密仿如厚墙，林后沟深壑广。军臣令五位百长率军埋伏于坡峦凹陷处，余下九千余人马散布开来，将除南门之外的其余三座城门团团围住。

九千骑在九位千长的率领下，分成九路横长阵列，于马城下方，护城河外沿交错游动，铁蹄踏撞地面，发出雷鸣般轰响，扬起漫天尘土，渐渐形成红黄沙墙。同时，匈奴军士又鼓足胸腹之气，激荡咽喉，不住发出齐整浑厚的呼喝吼叫声。人与马发出的噪音盘桓城池上空，如万千凌空咆哮的野兽，正凝神聚气，准备将整座城池吞噬净尽。

不到五百人的汉军守军分布在城头上，个个面容倦殆，显然都是彻夜未眠，却又浑身僵直不敢稍有懈怠。随着城外胡人的鼓噪声愈来愈响，恐惧如蛛网般渐渐弥漫在每个军士的脸上，并透过眼耳进入身体内部，缠绕撕扯着他们抗拒抵御的勇武心志。龟缩在街巷闾里的众多百姓大都是相互抱持着瑟瑟发抖，更有些女子与胆小之人伏于墙角，软成了一摊泥。

不知何时，有人极力嘶喊：“南门，南门没有匈奴人！”

声音暗哑似落地碎裂的陶罐，却又清晰的贯入南墙周遭每一个人的耳鼓，并迅疾的与听者体内的求生欲望发生了共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瞬间转向了南门。尽管谁也不知道，发出这个声音的是南门城头的守军，还是某个爬上城头窥探城外境况的百姓。

离南门最近的建筑是冶铁作坊。立时就有二十余位工匠，手上拿着铁锤火钳等作为防身武器，快步奔至南门。几名守门军士忙上前阻拦，但这些匠人都是壮实汉子，人数又超过军士，推搡扭打中占据上风，再加后方企图夺门而出的百姓越聚越多，人声鼎沸，气势如虹，军士更觉理亏气拙。

不一时已听到了插销拔出栓孔的声音，然后是厚重城门转动机杼发出的沉闷巨响。

大门敞开了一丈宽距，众人顿觉眼前一亮，忙挤身向外看去。门外驿道宽广，旷原林峦无边，更令人欣慰的是，所见之处无有一人一马。

即便只有一线生机，百姓们也已按捺不住，尽皆蜂蛹而出，城门似乎已成死亡与生存的交汇界线。逃生情绪鼓动下，城上守军中竟也有人离开哨岗，下城快步只顾往南门埋头狂奔。守城司马大声呵斥，但已无力阻止被恐惧情绪裹挟丧失理智的军民人众。

丘陵沟壑中的几位匈奴百长见状发出了攻击号令。五百精锐骑兵纵马跃上浅丘，手中短鞭猛击马臀，持弓冲向马城南墙。大门里的人众正争先恐后往外突奔，已有数十人跑上了门前驿道，但在最前者离城不过一里之距时便纷纷中箭软倒在地。后方处于箭距之外的军民眼见后方知城外险况更甚于城内，悔恨中忙不迭转身又欲回至城内，与尚不知情仍在企图挤出门外的后方百姓对撞在一起。往来迟滞间，匈奴五百骑已驰步来至近前，箭矢如雨，城门口的百姓军士逐次中箭倒地，尸身阻塞门洞，大门已不能再度关闭。五位百长率军策马踩踏人身络绎进入城内，一路射杀早已无抵抗之心的城中守军与惊慌失措的百姓，不长时间又控制了其余三门。

此刻，马城四门洞开，匈奴骑兵如决堤洪涝般涌入城内。

军臣单于自北门进入，勒马站在门洞前方，在他身边，是跪伏于地的一位老者，正是汉使公孙弘。这一次劫掠代郡，让公孙弘亲眼目睹匈奴兵锋与迫人杀气，也是军臣事先就已计划完备的事情，因此一直将公孙弘囚禁在随军笼车上，此刻才将其带出，直面马城内的惨况。

按照单于军令，马城内除冶铁工匠外，其余人等全数格杀，带不走的物什及房舍，尽皆付之一炬。

匈奴人终于可以尽情释放身上的狂野本性，尽皆策马挥刀驰骋于街市里弄，找寻着躲藏于各处的军人百姓，所过之处不免惊起一片绝望的哭声喊声，又随着利刃切割皮肉的撕裂声夏然而止。只须臾之间，整个周回六里的马城内已无除施暴者之外的活物。两千多汉人军民的头颅都被挂在匈奴人胯下坐骑的脖颈上，有勇武的，竟挂了十余个之多。无头的尸身以各种姿势遍布城内各个角落，更有数十具被胡乱堆叠于正对北门的广场上，与公孙弘相距不到五十步。公孙弘紧闭双目不忍卒睹，但又不时被各种毁坏杀戮音声惊吓，忍不住开眼前望，立时就被眼前惨景摄聂了魂魄，嶙峋身躯如筛糠般颤抖起来。

一位百长率领本部人马举着火把沿道驰行，将手中饥饿的火魔逐个投掷到人畜一空的房舍端顶。火舌乱舞，恣意攀爬吞噬着木制梁栋的建筑。稍过不久，被火焰包裹的房舍垮塌，尚自燃烧的梁木滚落于地，熊熊火焰随着零落的木渣火星扩展身躯，不久即蔓延到了无头尸身堆积的广场中，风助火势，吞噬人身，**油脂，带着浓烟与灼热，发出呲呲趴趴的怪响。

公孙弘本齐地人氏，时年过六旬，因其少时家境贫困，四十余岁后方研习《公羊传》等儒学经典，理想便是致力于辅佐帝王创建天下一统，安定**的大同世界，他何时见过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面对如此残酷的景象！终于忍不住大张口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涕泪滑落面颊，与花白胡须胡乱错揉在一起。

儒者六十余年的信仰顿然崩塌，无论多么美好的愿景，在毫无底线的破坏力面前，都会倾覆如沙塔。

羽信急报快马驰传至京城，长安震惊，朝廷忙增重兵驻守霸上，以防胡骑南下，接着天子又召集重臣商议如何驰援代郡。正在此刻，又有前方讯息传来，胡人大举扣掠代郡、辽东之后，已退军北归，并未大举南下。

代郡太守恭友得知匈奴大军北撤的讯息，当即下令骑兵出城追击，企图能够阻截到部分落后于大军的匈奴部落，以挽回一些损失。但直出长城外数里亦不见敌军踪影。恭友不敢再追，撤军回至马城。

时近黄昏，偌大的城池只剩一片死寂，城内烧焦的梁柱歪斜矗立着，偶有尚未散尽的残烟，竟成了全城唯一的生气。恭友令军士搜寻幸存者，但遍寻里巷屋舍，皆不见一个活人。直到军士准备搬运城门墙根下一具瘦长男尸，却见那男尸兀然扭动起来，军士吓了一跳，凑近看时，才知此人尚有气息，只是满脸涕泪污泥交杂，目光呆滞，白多黑少的胡须参差乖张如一团乱麻，露出苍白下唇不住哆嗦，似是惊恐过度。太守闻报后亲自上前盘问，才知是出使匈奴的朝中博士公孙弘。

公孙弘身体虽感不适，仍是强撑着回至京师，写了奏折呈上，直至皇帝召见，面圣详细诉说完毕出使经历后，回至府邸终于病倒卧床不起。之后病情时好时坏，迁延数月方才痊愈。自此之后，家人好友在公孙弘面前皆避谈匈奴二字，因每每提及，公孙弘都是浑身战栗不由自己，眼神暴露惊恐之色，口中开始胡言乱语，似显发病之状。

鉴于这次匈奴扣掠规模巨大，代郡损失尤其惨重，为数十年之未见，田蚡作为丞相，即召公卿百官于丞相府商议对策。众臣讨论整日，一致认为此次匈奴暴行乃因汉军马邑设谋而起，单于老羞成怒后的报复行为，但匈奴扣掠后并未大举南下，应是因为匈奴单于尚自并未想与汉廷彻底决裂，从此兵戈相向，所以当今最佳之策，仍是安抚单于，将汉匈关系恢复至马邑设谋之前。

次日，田蚡奏请面圣，刘彻于宣室殿侧室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