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掳掠

忽然，一团夺目光亮闪耀接天岭外侧城墙半空，值守军士茫然中起身向北望去，就见墩台下几名匈奴军士高举着长杆，杆顶裹着草束的木棒正于夜空中熊熊燃烧。长杆不停挥舞，光亮闪烁飘忽，山风激荡下，火势忽弱忽强，远远看去，如一只受惊的火凤盘桓接天岭上空。下方地面上，三堆积薪刚刚点燃，焰火正随风势拔高上串。

积薪下方草丛中，一阵如雨点般密集的鼓声隆隆响起，这是军情尤其紧急时才发出的声讯。

值守军士回过神来，原来是不知于何时，匈奴人竟然携带烧材偷偷沿塞攀爬至接天岭烽燧外侧的城墙下，模仿夜晚苣火传讯状貌点燃了烧材。显然，匈奴人对汉军的烽火品约与旗鼓语信都是了然于胸，此次行为就是要将虚假讯息传递开去。

邻近烽燧在接天岭东向十里开外，燧上值守军士看不见远处的匈奴人，却能闻听到鼓声传讯，并清晰望见岭上闪耀的火光。四团火焰呈一主三辅之状，这是匈奴千人以上军队准备展开攻击的信号，已是苣火所能传递的最高警戒状况。值守军士只道敌人已是大军来犯，慌忙呼喝同袍，数卒立时蹬梯而上聚拢墩顶，依律燃起裹着草束的木棒，竖起烽杆，旋即又点燃地台之上的三堆积薪。

不一时，长城东向沿线与高柳通向桑干城驿道边的烽燧都被激活，一只只起舞的火凤苏醒过来，依序闪亮了漆黑暗夜。炬火在高柳东北处分成两线，取向一东一南，快速绵延而去。一个多时辰后，东部都尉府所在的马城与太守府所在的桑干城都会接收到匈奴大军集结塞外，即将进犯高柳的讯息。

接天岭烽燧值守军士显然未曾料及此种状况，惊慌中大声呵斥墙外胡人，又取箭弯弓向下方射击。但射出箭矢具都被匈奴军士高举的木遁格挡掉落。此刻燧长已于睡梦中惊醒，立时快步奔上墩台，见状大惊，忙东向顾望，见远方已是苣火四起，匈奴人燃起假烽传递讯息之计已然得逞，按照军规，燧长必须立即遣人快速告知邻燧熄灭烽火。

接天岭烽燧共有戍卒七人，燧长下令众卒分成两组，一组下燧策马向南，另一组则沿城上大道徒步急行去到东向邻燧。

两名戍卒燃起火把牵马出燧。山风劲刮，火苗被压制得只剩一息游丝，路面只是依稀可辨。岭上有一段路甚为陡险，两人一手执火把，一手牵马，小心翼翼行下山岭后，才敢上马沿道驰行。只走了不到两百步距离，马匹尚未跑出速步，便被路旁灌木丛中射出的暗箭放倒马下。少顷，城上远处也传来数声惨叫，快步东行的戍卒亦尽皆中箭倒地。

鸡鸣刚过时，东都尉府与太守府皆已获悉高柳遭袭境况。东部都尉即调遣守军一千多步卒沿长城上衢道快步向西，自己则亲率五百骑兵沿驿道西向驰行，以增援高柳。按照事先布置的守卫策略，东西都尉将合兵一处，共同击退来犯之敌，如敌军已然越过长城，则守住隘口断其归路。

太守恭友仍坚守桑干城，只是派出斥候窥探军情，随时伺机而动。

天色微明，阳光如一把锋利的刀割开了清晨的雾霭，探子带回马城守军已向西驰援的讯息，军臣单于当即下令三万匈奴大军沿着于延水河谷行进。须臾之间，密集的人马覆盖了浅水与河滩，横长跨距三十余丈，首尾相顾几达二十里。铁蹄承载的洪流裹挟摧枯拉朽之势呼啸向前，踏残河面，击碎尘泥，发出令人颤栗的声响，萦绕于苍翠河谷间，

不到半个时辰，左右大将率部越过了残破城墙。军臣的一万庭卫军则是直接踩过浅水进入汉地。

于延水长城段以南有一长排通往马城的亭堡，各堡间相隔五至十里不等。亭堡外形比烽燧更小，每堡驻有一至两名戍卒，他们的主要职责就是发现河谷城墙残段的来敌，然后燃起烽烟，将讯息尽快传递到东部都尉府所在的马城。

沁凉晨曦中，披着云帔的红日爬上东边山垭，漫天朝霞瞬间染红了河水。此刻，马城最北处的亭堡中只有一位戍卒，且是个新兵，此刻正漫不经心放眼欣赏眼前绚烂美景，耳边就听见隆隆如雷震响，这种声音，戍卒只在军马场群马奔腾时听到过。他脸上的表情起初是惊愕，随后是恐惧，因为，前方异况已映入他的眼帘。

匈奴大军进得塞内，便向周遭宽广原野四散漫布开来，仿如泛滥的河流咋遇浅滩，瞬间覆没了大地。戍卒连忙调整堡壁上筒状深目的方向，单眼抵近向下望去，见城下已满是胡人骑兵，如过江之鲫。戍卒生平第一次如此抵近匈奴人，好奇心一时压过了恐惧之情，忍不住仔细打量起来犯之敌。见其面貌甚为杂异，有与汉人相似者，也有一些阔脸高颧、甚或高鼻浓须者，与汉人又颇为不同，匈奴战士们的面上神情，都是出奇的平静淡然，却又隐隐的透出一丝狠绝，仿佛是去蹈赴一场饕餮盛宴；相比形貌，这些胡人的衣着装束倒是齐整得多，都是戴着粗糙质地的护耳尖帽，披着遮胸褐色皮甲，手中弯刀竖立肩旁，每人都携有一张弓，或斜跨肩头，或嵌套腰间，身后马臀两侧坠有装满箭矢的大皮囊，箭羽挤在囊口，随着马步颠簸不停颤晃，似是急不可耐想要破空嗜血。

半响，戍守军士终于想起职责所在，连忙转身蹬梯，于亭堡顶端燃起狼粪，孤烟立时直上云霄。白昼远处难见火光，只能以烟代火。

匈奴人对狼烟、亭堡都是毫不理会。他们知道，由于增援高柳，此刻马城应只有数百守军，见到匈奴三万大军只会紧闭城门以求自保，断然不会有任何阻扼之举，而城外村落中的百姓及行走在道路上的商贾贩夫、官吏缁队等，即便看见烽烟得知匈奴入境讯息，面对匈奴人的快马利箭，也是插翅难逃。

大军越过马城后，即刻分成三路，分别驰向联通马城、高柳、桑干三城间的大道。军臣单于率部径向桑干城方向行进，行不过数里，远远已可看见稀疏阡陌村舍。于是令军士分成百人、十人、五人等小队，四散搜寻牲畜粮粟及逃跑躲藏的人口。

武州天**归顺匈奴，为表忠心，此刻率领本部两百骑驰行在前，见路上已有一些牛车货物等被留置一旁，人员皆逃散藏匿不见。遂令军士将能够搬运的财物置入随行大车。又驰行了数里，越过一片竹木丛生的丘陵后，方才遇见一位中年男子赶着驴子，驴上坐着一位老妪。驴旁两人视线受阻，未见烽烟，见前方来者汹汹，方才拉驴转身逃奔，老妪应是腿脚不便，男子不愿舍其独行。武州天王挥挥手，随从骑兵即有数人下马拥上，将男子双手反剪，押上大车，塞入车上木制囚笼中。那老妪伏地死死拖住军士衣角哀求，武州天王策马近前，手起刀落斩下头颅。

此刻，又有军士发现不远处塬上高草中有人藏匿。二十余骑策马过去，就见草丛中奔出十余人四散而逃。原来都是些贩马的商贾，见远处烽烟，便将马藏于谷口，自身隐匿于高草中，没想匈奴人来得甚快，听见蹄声时知道行迹已露，立作鸟兽散。

利箭破空尖啸中，跑得稍远的数人中箭倒地，其余人等见已无法脱逃，只得跪下求饶。即有十余匈奴骑兵近前下马，将众商贾绑了塞进囚笼。大车一下挤进十余人，已是无有一丝空间，众皆缩身叠首，痛苦万状。武州天王抬首极目四顾，见远处苍翠间有村庄隐映，遂令袭步前行。

到得近前，匈奴人四下查看，房舍内都是不见一人，粮仓中却大都储满了粟米。时秋收刚过，官粮尚未上交，家家户户满足充盈，匈奴人用大袋都装了，置放马上鞍后，完事后再投掷火把，将屋舍付之一炬。

桑干河沿岸土地肥沃，村舍密集，物货交易亦是素来繁盛，三路大军一路烧杀抢掠过去，只过了半日，收益已是极为丰厚。

自白登之围以来，因汉匈之间和亲岁贡之约，匈奴几乎没有再大军南下，因此汉地长城沿线的布防规模都不太大，皆为抵御或歼灭小股南下寇掠的敌军设计，面对大军攻伐则无能为力。此次匈奴三万骑入境，且漫布广袤平原，一万汉军守军被分割在数个城池，此时若开城出战，必然是全军覆没。因此，已知悉全郡境况的太守恭友只得下令各城紧闭城门，并派出快马驰报长安，准备坚守中等待救援。

匈奴三万铁骑在代郡大地纵横恣肆了足足一日一夜，几乎没有遇到丝毫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