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接天岭

军臣眉目低垂，缓声叹道：“昔日尊者所言匈汉终有一战。总觉汉人懦弱，愿意以女人财物讨好强者委曲求全，不会平生事端，我匈人尽可安享富贵，即便当真有战事，也是若干年以后。没想汉皇居心恶毒，竟然有开战灭我之心，确然是出乎意料。”

雕渠难道：“尊者本就生于汉地，对汉人诡诈早已了然于心。昔年其与我把酒言谈，常说楚汉之争时，初期楚强汉弱，汉高祖刘邦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认弱服软为家常便饭，并不以为耻，但垓下得势时，却出手果断狠绝，前后判若两人，最终楚军全军覆没，项羽自刎乌江，自此之后汉家一统嬴秦天下。这样看来，汉人之弱，实在是有迷惑之意。”

军臣咬牙道：“既如此，那就尽早以战定决吧。待到右贤王平定乌孙后，我就集结草原拉弓之人，举国南下。当年白登之战，冒顿单于将兵三十万骑，就已迫使汉皇臣服，现今匈人各部控弦甲骑三十余万，再征调漠西、东胡等属国军士，合共可近五十万骑，汉皇有知，只怕对他马邑设伏的行为悔之莫及吧。不知左大且渠以为可行否？”

军臣过去行征伐之事，从来不会只唤一人进帐单独商议，今夜不但言辞语气耐心恳切，更是放低身段的问询近贵，让雕渠难也是颇感意外。作为匈奴人中最了解汉地的贵胄领长，也或是昔年受了中行说的影响，雕渠难平日就喜欢思虑谋划对付汉廷的长久策略，此刻军臣屈尊下问，更是知无不言：“冒顿单于当年聚力攻汉，实是窥准汉初历经数年战乱，百事凋敝，内部又矛盾丛生，基业不稳，且汉皇并不了解匈人细况的情形下，发动突袭速战方才得以成事。现今汉地有数十年增长积累的人口资财，实力不同往日，汉皇又表露出对抗之心，突袭机会已难再有。雕渠难认为，尊者当年，是建言单于应先从各属国交纳的贡赋和贸易商利中拿出部分钱物为诱饵，去汉地收买人心，召建谍军，离间君臣官民等，行尽扰乱蛊惑、掣肘破坏之事；届时，即使汉皇有心与匈人对抗，但举国上下皆无争战的精神意志，匈人才可举国之军南下，毕其功于一役，一战而胜之。”

“悔不听尊者所言。前些年汉天子年少，我匈人实力最盛时，竟未有所行动。如今汉地岁贡停止，乌孙脱离羁縻，西域三十六国或起异心，难有多余财物去汉地行惑乱离间事。”

庐帐内陷入沉默。大车四轮碾过草泥沙石、融淖浅滩，吱吱咯咯声突然清晰入耳，一阵夜风袭来，冲击穹庐毡壁发出卜卜闷响，又盖过了车轮行进之声。

少顷，雕渠难探身道：“如今之计，只要乌孙臣服顺从不再有异动。单于可令僮仆都尉增加漠西诸国的财货赋敛，蓄积实力，再伺机而动，在此之前，可从汉地众多的封国着手。这些刘氏诸侯王，与当今汉皇的血脉亲缘已隔数代，早无亲近之感，且个个管辖地域庞大不逊于京辅，根本不缺钱财，当年吴王刘濞反叛，楚王、赵王、济南王等纷纷起兵跟随，可见这些诸侯王也不缺野心。单于只需让他们知道，一旦其反叛，匈人可于北境发兵相助，拖住汉地边郡守军不得回救京师，届时仅凭长安城南、北二军，根本无法抵抗诸侯联军，如此必然可以诱使他们心动。”

“如要诱使诸侯王……”军臣单于沉吟片刻，又道：“记得当年吴王刘濞请求我相助其攻伐长安时，淮南王刘安就有意参与，只是后来吴王兵败，刘安才偃旗蛰伏。”

“这些年我听闻淮南王在国都寿春广交宾客，四处网络豪勇之士，此人必然不甘久居人下。”

军臣眼眸放光：“那就快快派遣秘使去汉地，与淮南王商讨举事事宜，约定时日，先助刘安攻进关中，待到汉地大乱时，我们再侍机行事。还有，最好能在汉廷中安插匈人暗探，随时了解汉军动向。”

雕渠难也似早有此般想法，更已有所准备：“禀单于，我帐下军中有一名带刀侍卫，名叫黄义，原本是汉地淮南人，为豪强大户家奴仆，因受不了役使之苦，前些年逃出长城投奔到我部。我见他颇有些武艺胆识，就不以奴仆之身待他，还助他娶妻生子。此人对我甚为忠心，我可质押其妻儿，再让其孤身潜回汉地，将单于密信带给淮南王，再设法混入汉军军中，做个内应。”

军臣心下大慰，雕渠难的忠诚与智思，都超出自己之前对其的认知，匈奴各部贵胄领长大都只知以武力行畏服之事，如今有人能够跳出这一限度进行谋划筹备实属难得之至。忙又问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可削弱汉廷，壮大匈人实力？”

雕渠难继续侃侃而谈，思路毫无阻滞：“汉人之强，皆因其占有了江河流纵，雨水充沛的广土沃野，耕作几亩田地便可养活一户人家，以致人多数众；加上丰厚粮秣蓄积，大量人口可以定居下来，从事匠作百工，铸造坚甲铁刃、强弩钩镶等奇巧物事增强军力。而我匈人，一帐五口之家需要牧地百亩以上，才够养活赖以生存的牲畜数量，因此虽土地广大不逊汉地，却始终人丁疏落。不过，人多亦有劣势，比如利益纷杂难以做到雨露均沾，因而矛盾丛生。现下汉地就有许多被豪强霸占了土地的流民，只能做大户人家的佃客，甚至奴仆，否则就只能据有山泽为盗寇。这些人其实大有可利用之处。我匈人之地虽多为大漠戈壁与草场，但阴山脚下，黄河套原，甚至漠北漠西的泮水山谷都有颇多可供耕种的土地，单于可下令，只要耕种纳粮便可无偿据有田土来吸引这些汉地流民北上，增加人口与粮米储备，如此可让我匈人甲骑如虎生双翼。”

军臣连连点头：“此策甚好，我匈人常年南下掳掠汉人，多时能有上千人，但数十年下来，全境人口始终未有增长，想来就是因没有利用好这些可耕之地。那就传令各部，即日起但有主动逃亡入境的汉人，皆不再以奴隶身份待之，并许之予田土耕种。对了，那个名叫公孙弘的汉使，是个博士，在汉廷中掌言论教化，如果其愿意归降，倒是可以让他反回汉地为我所用。”

“我已与其交谈多次，这个汉使倒是有几分气节，宁死不降，金银也是拒而不收。不如杀之祭神。”

军臣伸手捋了捋唇上花白须髯，露出多日未有的微笑：“既是博士，杀了未免可惜。要瓦解汉人的精神意志，甚好的办法还有一个，就是恐吓。那就让他见识见识匈人兵锋，然后把恐惧带回汉廷，影响他的皇上同僚去吧！至少也可为我们拖延些筹备战事的时间。”

两人言谈投机，不觉间已是黎明，预期的大雨并未到来，熹微曙色驱散了黑云沉暮，给远处的山梁镶上一道细细的金色边框，余吾水泛着粼粼波光，似在与之相和。军臣一行跋涉一夜，隅中时分已到达单于庭。

雕渠难策骑回往本部驻地，帐前早已矗立几名带刀侍卫，其中一位二十余岁的汉子，便是汉地淮南人黄义。其人面色黝黑，窄脸尖颌，身形不甚高大，却透着一股子精悍矫健。当雕渠难下马走近毡帐时，黄义便自门前快步迎上前去牵过马头，手执腰刀刀柄，双眼剪扫雕渠难身后四周。顾盼警觉彷如鹰隼。

雕渠难唤黄义入帐中，交予单于密信，将对汉策略及其所负使命细细告知。黄义当即回复绝不辱所命。数日后，黄义准备停当，告别妻儿，启程孤身往南而去。

又是秋末初冬的季节，军臣率军南下越过阴山，驻扎于南单于庭，待牲畜转场完毕，稍事休整，便下令开始掳掠汉地边境、恐吓长安君臣的行动。

依单于军令，此次行动由军臣单于本部与左贤王部一起完成。上郡以西为右贤王猎场，上谷以东为左贤王猎场，其间为单于本部猎场，此次以恐吓报复为目的的行猎，军臣选中的是紧邻上谷的代郡。

代郡设有东、西两个都尉府，东都尉府位于上谷郡旁边的马城，西都尉府位于雁门郡旁边的高柳城，两城相距两百余里，都是紧靠长城修建。代郡治所则在长城以南两百里处的桑干城，与东西都尉府呈三角状据立，相互拱卫。

代郡总共有守军一万人，太守恭友领五千人驻守桑干城，东西都尉府各驻有两千人，余下军士则分驻在道人、平邑、阳原等城邑及漫布城塞道路的烽燧亭障中。

马城以北不远处，有源于塞外的于延水自北向南穿长城而过，是年夏秋连日大雨，洪水肆虐，两岸城墙遭受雨洪反复冲刷，多处垮塌。虽已及时修补，但高厚坚固不及以往。此时只需在薄弱处填构斜坡或沿于延水岸浅水处行军便可轻易进入塞内。

军臣决定亲率一万庭卫军，加上左、右大将两部共三万骑兵沿于延水河谷攻入汉地。另派出一个百人队为奇兵佯攻高柳城以作策应。

暗夜莆临，雾霭开始在山间弥漫，仿佛一层密织纱网缓缓轻笼了代北大地。高柳以北数十里处的山峦为武州山余脉，长城沿着山脊线起伏绵延，山脊最高处呈钟形隆起，名为接天岭，岭上建有高大烽燧墩台。站在墩台上俯瞰北境，山川旷原尽收眼底，如在白日，便是一只野驴跑过，也逃不过墩台上值守军士的眼目。

此段长城为混合柳枝芦苇碎石所筑的夯土墙，年久墙土表皮脱落，露出内部板结坚硬的植物砂石，成为可供攀爬的不规则阶梯。夜色掩护下，二十位匈奴弓箭手在接天岭下方数里，两座烽燧墩台之间防守薄弱处的城墙蚁附而上，其中十人隐身于跺口暗处，另十人越过城墙进入塞内，埋伏于人马通道旁两侧的灌木丛后方。

无月的午夜，天地如同泼墨般黑漆一片，寒风愈加肆虐，恣意摇晃满山林木，发出潇潇摩挲声响，间或夹杂着几声夜枭的怪声鸣叫，平添了几分诡异气息。接天岭上，两名值燧军士缩在角落，只盼鸡鸣快快到来，那是他们的换岗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