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黄眉

又赶了一程路。

一路来，山一程，水一程，又见一座高山，远望似与天相接，像是到了传说中的“天柱”昆仑山。

一行人直上高山。孙悟空手持金箍棒当先开道，几只狼虫虎豹影子还没看清，便匆匆避开。

最高处，祥光蔼蔼，彩雾纷纷，隐见一所楼台殿阁，不时传来钟磬悠扬。

孙悟空抬头，用手搭凉篷张望，犹疑道：“看上去像是座寺院，有点雷音寺的模样，但是禅光瑞蔼之中，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凶气。此处绝非善地，决不可擅入，恐遭毒手。”

是了，这是到了小西天小雷音寺了，黄眉怪的地盘。田畾心下了然，但是对于孙悟空不可擅入的提议不置可否——九九八十一难之数早已安排好，擅自改变，可能会引来其他未知风险，还是循规蹈矩按剧本来的好。何况，这次遭罪最多的是孙悟空，可不是自己，这样的关头，他可不想胡来惹出其他意外。

至山门前，果然看到“小雷音寺”门匾。

孙悟空不无担忧，再次提醒：“不可进去。此处少吉多凶。若有祸患，你莫怪我。”

田畾看着他一脸关心，想着后面要遭得罪，几次忍不住想着要不要告诉他后面会发生的事情，但是又担不住泄露天机的反噬，只能一再强忍下——何必多此一举呢，忍一忍就过去了，又不是真的有什么危险，但是如果泄露了天机，改变了事件运行秩序，可能真会遭遇难测的危险，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换他这里就可能是小不忍则犯大险。

田畾忍不住再次抬头瞅瞅门匾上“小雷音寺”四字，强吞了一口口水——为什么总有一种求见李逵却见李鬼的感觉？

寺门大开，门内门外别说看守，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庙内彩雾萦绕，偶有钟磬之声，不见一位僧侣身影，却感觉有无数眼睛藏在暗处窥伺。

像野兽盯着猎物，让人浑身不自在。

视线在朝里，可以遥见院落重重，每一重院落，均是大门洞开，像是烟雾里蹲着一只只巨兽在大张着嘴巴守株待兔，让人望而生畏、迈步艰难。

可能是因为提前知道剧情的缘故，先入为主，所以看到的景象无一处不诡异，无一处不神秘。

不然，这就是一处再正常不过的寺院罢了——僧人可能聚集在某处做功课。

要说进去，田畾也不想，如果能绕路他也想，但难言之隐又不便诉说，只能强词夺理：“虽说是小雷音寺，肯定也有佛祖在内。经上言三千诸佛，应该不在同一个地方：像观音在南海，普贤在峨眉，文殊在五台。这里或许也是某位佛祖的道场。我们正好进去拜会，就是无佛，也必有个佛像。我佛门弟子，遇佛拜佛，拜佛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也不怪你，走吧。”

田畾硬着头皮，当先带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终于如其所愿，见了真魔——孙悟空被金铙困住，猪八戒、沙悟净被群妖掀翻捆住，自己也举手投降，束手就擒，连马也沦陷了。

团灭前，田畾看到了黄眉怪尊荣——满头黄发，乱草一样蓬松，戴着扁薄金箍，眉毛也是黄色的，手提狼牙棒，脸长得很奇怪，三分像人，七分像兽，呲牙咧嘴，不可一世。

意料之中，妖怪嘛，不就应该是奇形怪状的样子吗？

躺在黑暗中，田畾很安心，结局已经剧透，一切尽在掌握，毫无悬念可言，需要做的，就是等孙悟空完成副本剧情——后面时间是孙悟空的主场，这段时间，玉帝会差遣二十八星宿来救他，然后他会来救自己，一切早都安排好了——自己爬了半天山，正好趁机歇一歇。

在妖精洞酣眠，也够以后吹嘘的资本了。

田畾被捆着，身不得自由，虽然黑暗中眼睛不可视物，但耳朵没被堵着，心思也很灵活。不知睡了多久，当耳边听到“咣当”一声巨响，就知道，孙悟空脱困打碎了黄眉怪的金铙，随后是一阵吆喝厮杀之声，时间不长，世界仿佛又恢复了安静，田畾知道，这是孙悟空等败北被擒，果然，一群人被五花大绑扔了进来——当然，他看不到，这是听到扑通、扑通不断有东西被扔地下的声音判断的。

田畾知道第一次脱逃的时间快到了，想着孙悟空必然恼怒自己不听劝阻惹来这场祸事，与其被质问，不如使个苦肉计骗他原谅。

当下没有眼泪也装作哭音忏悔：“悟空啊!我真恨自己不听你的劝告，导致现在这个情况，自己被捆，还连累你被金铙伤害。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啊！你快来救我啊，以后再有事，都听你的，再也不任性妄为了！”

果然，黑暗中响起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师父，莫声张，我来救你。”

田畾听到这句话，心中松了一口气。早知道没风险的，怕的是不原谅。

事情很顺利，一行人逃出生天，摸黑跑路。

孙悟空忽然停住：“行李落在妖精那了，待老孙回去一趟。”

“逃命关头还要什么行李？你是要钱不要命啊！”天黑，不知道谁说话，书上说是亢金龙——神仙也如此胆小，太丢份了吧——田畾搞不清说话的是谁，乱糟糟的一群人，长得奇形怪状，也不知道谁是谁，更何况天黑。谁说的也并不重要。不过，孙悟空的想法倒和田畾一致，行李不取回来，还真的心疼。

好在孙悟空坚持：“包袱中有通关文牒、锦袈裟、紫金钵盂，俱是佛门至宝，怎么能不要？”

“哥哥，你去找寻，我等先去路上等你。”这是猪八戒的声音，田畾听出来也看到了他那一脸奸猾，果然，关键时刻靠不住啊，不过也不能不承认，这确实是好主意。

孙悟空翻个跟头不见了，田畾随大家伙一路小跑，下了山坡，在一处平地等消息。

此时月朗星稀，二十八星宿面貌依稀可辨，形状不一，不可名状，田畾逐个打量，大开眼界。

这一等直到天色将明，田畾睡眼惺忪，忽然听到半空中一声大喝如炸雷：“你们那里跑？我来也！”

黄头发、黄眉毛，戴着扁金箍，领着乌压压一片妖众，手持狼牙棒，气焰嚣张，不是黄眉怪还能有谁？

二十八星宿不知谁喊一声：“怪物来了！兄弟们!上！”亢金龙、女土蝠、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斗木獬、牛金牛、氐土貉、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奎木狼、娄金狗、胃土彘、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火蛇、轸水蚓，领着金头揭谛、银头揭谛、六甲、六丁等神、护教伽蓝，同八戒、沙僧，各执兵器，一拥而上。

黄眉怪吹声口哨，身先士卒，大小妖精，似乎成千上万，也迎面冲上，双方西山坡上混战一团。

田畾手无寸兵，好在也没妖精拿他当对手，他乐得置身事外，躲在一棵小树后面，像看电影一样，只见仙魔作战，各显神通，一会道高一丈，一会魔高一尺，各种法器、神通层出不穷，此来彼往，目不暇接，好不热闹。

不分胜败之际，忽然听到半空有人吆喝：“老孙来了！”

正是孙悟空。百忙中猪八戒不忘关心：“行李如何？”

孙悟空半空中吐一口唾沫：“命差点丢了，还说什么行李？”

沙悟净举着禅杖迎敌明显已有些吃力，忍不住喊：“什么时候了还那么多废话？打妖精吧！”

黄眉怪又吹声口哨，群妖忽然散去，孙悟空却叫声不好了，走啊。话音没落，一个筋斗穿上云层不见了。

田畾躲在一边，看到众人仰头发愣的当口，黄眉怪取出一个旧白布口袋，向上一扬，袋口一张，众人树叶般瞬间都飘进了口袋。

田畾知道，那是人种袋。

刚转身想溜，就听到身后嘿嘿一笑，知道不妙，叹息一声，不想再费劲，放弃了逃跑。

果然，身一轻，眼一花，进入了一个拥挤闷热的空间，里面人很多，却没谁挣扎，一个个昏昏欲睡的样子，田畾正奇怪怎么回事，一股温暖舒适的倦意涌来，眼皮打架，支撑不了两下，歪头睡去了。

算了，有时醒着也是遭罪，睡着等救援吧，习惯了——原来，这就是被套麻袋的感觉啊。

这是他当时最后一个念头。

醒来时，已被捆着手脚咸鱼一样倒吊着，岂是一个苦字可以形容？时间长了，容易脑充血。

“看来这是伙穷妖精，火把都点不起。”田畾似乎喃喃自语。

话音刚落，“啪”的燃起一点火星，然后洞内大亮，一个妖精点亮了一支火把，接着又点亮了两支。

毛头毛脸，狭长眼睛，竖长耳朵，也不知道是什么精怪。

点亮火把，白了田畾一眼，也不说话。

田畾环视四周，发现猪八戒沙悟净也吊在旁边，兀自未醒。白马也蜷缩在一侧酣睡。

“你信不信我能从这逃出去？”看着那妖精，田畾忽然开口，毕竟二进宫，胆子也大了些，反正又不会要命。

妖精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要是能逃出去，我这三百年就白活了！”

田畾摇头：“你肯定知道，不久前我刚从这逃出去，你肯定不自信，因为有第一次，必然有第二次。”

妖精用鄙夷的眼神和口吻回复：“说大话不嫌臊得慌——那是你自己的本事吗？没有孙悟空，你有本事自己逃出去吗？”

“既然你都不信我能逃出去，为什么还要捆着我？”田畾一点面子也不给，“不是胆小是什么？有种把我解开啊，证明给我看。”

妖精铁青着脸，拔刀，挥刀，田畾吓得眼睛一闭，扑通一声，从梁上掉到了地面，幸好离地不高，不然脖子非得摔断不可。

虽然痛，但躺着终好过倒吊着。

妈的，幸亏那家伙刀法好，不然砍偏差一点后果不敢想象。

洞内很安静，想必外面很热闹。

只可惜，现在手被捆着，不好抽烟，而且，之前那几本佛经，早被撕光用尽了，茶叶更不剩两片，只好忍着。

田畾知道，孙悟空为了营救众人，请来了漫天神佛，可惜一一铩羽败北，直到走投无路，弥勒佛才现身搭救。设计孙悟空变作瓜田一颗又大又熟的甜瓜，骗黄眉怪吃下后在其肚内作怪，弥勒佛不费吹灰之力将其收服。

孙悟空来解救的时候，妖精们早四散夺路而逃了，一大半都被打死，都是些山精树怪，兽孽禽魔，那和田畾斗嘴耍刀的妖精没来得及跑，成了一滩烂泥，可惜白活了三百年又练了这么好的刀法，就是脑子不太灵光，人家早听到风声逃跑了，他还死心眼坚持看守——也算尽责了。

可惜未能与那号称极乐场中第一尊的弥勒佛见面。

这一回，有惊无险，也不知道那黄眉怪藏着什么目的，既没有执意要吃唐僧肉，也没有什么仇要报，最后吃个大亏灰头土脸的被捉了回去，不知道图什么，从始至终也没搭过一句话，也无从问起。

好在，头上虱子多了不愁，一路上这样的隐秘何止一桩？过去就过去吧，又不影响吃饭睡觉。他对这长相古怪的妖精并没十分兴趣——又不能捉来驯服当宠物，伤那么多脑筋干嘛？

要是妖精可以驯服，就可以劝孙悟空手下留情，见一个收一个，多带几个妖怪上路——队伍是不是会越来越壮大，可以横扫西行路？

不是同族其心必异——田畾可不想留着那些做梦也对着唐僧肉流口水的妖精在身边，一是对神经是极大挑战，二是也没那么多编制，违规扩编是要受到追责处理的。就算上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时功德圆满论功行赏，蛋糕分不匀也够自己喝一壶——通天河的老乌龟不就是因为唐僧一句话没捎到而闹得翻脸又翻身吗？害得一页经书都成了残页，遗憾啊！

随着想法很好，但田畾可并不想做这样可能令自己遗恨的事情。

他是个保守的人，别给佛祖和自己添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