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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惧生不畏死矣!

小说:金山苍茫之归客不归客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21/1/8 22:02:43

见元孚从永宁寺山门里出来,等候在客用马厩的侍从赶紧牵出坐骑。元孚跨上马,并不急于赶路,慢悠悠地按辔徐行。

时值初秋,日头暖而不燥,元孚穿着一件青灰右衽宽袖单衫和束裤,不冷也不热,体感十分宜人。要知今夏是百年不遇的大酷暑,洛阳城依山傍水,多条河道环城而过,这暑气一蒸腾,整座城变成了蒸笼,头是昏的,喘气是浊的,眼是花的,十天半日就能听说哪哪又有人中暑热死了,着实是个难捱的苦夏。

这好容易捱到夏末秋凉时节,顿时天也高了,风也爽了,呼吸也通畅了,四处看着也清亮了。今日无事,元孚也有心偷会儿闲,再说过两天就要离京外任了,一是赏赏这京都的繁盛街景,二则在此处也根本无法快行,永宁寺正门直到昭玄寺东街,尽是贩卖各种小吃的摊位,车马行人,熙熙攘攘;三则他心里还在琢磨着刚才的对话,他问大和尚修行为何?他以为必答“得道成佛”、“圆满正觉”之类的哩,谁知这位新晋国师宋云竟如是说道——

“不惧生不畏死矣!”

元孚自认为是见过生死之事、懂得生死之义的。他是罪臣之后,祖父是临淮王元丕,因反对孝文帝迁都变俗,参与太子元询谋反,被革爵流徙北地,先是贬斥太原,后流放凉州,在荒蛮边地受尽白眼长大。后得四皇叔、清河王元怿提携才得以返京任职,从经途尉、羽林郎将、虎贲中郎将升至虎贲将军,也是经过杀伐决断历练的武人,可被宋云这么一说,倒有些糊涂了——人人都愿生畏死,哪有人会惧生呢?又哪有人会不惧死呢?

元孚虽不能了悟,也没有追问。他心里觉得,这句似无理又有理的话,需得自己解悟了才能真正明了。

元孚一向思虑深沉,十分好强,不愿被人看低,自然也很少真正钦佩过谁,不过今天当真不虚此行,这位以俗名俗姓出家的宋云和尚,是一位真正的修行者呢!怪不得四皇叔对他推崇备至。是啊,能不惜性命肩负出使重任,历经五年艰辛旅行,途经一十八国三十六城,东西往返数十**,同行者半数殒命中途,这样的人,心中没有正信和超人的豪情,怎么可能完成如此壮举?自然不是昭玄统僧暹那等趋炎附势、胡作非为的恶僧!

当今魏国上下,以胡太后为首,崇佛风气浓厚。达官显贵以信佛为时尚,互为攀比,争相建寺立庙、供佛养僧,致使京都伽蓝鳞次栉比,且一座比一座精美奢华,光京都一地,僧尼已有三万余人。元孚对于佛法不过面上随大流,不至于让人觉得特立不同,心底却并不虔信。他尤其看不惯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寺主、大法师,整日往来王公贵戚之家,穿梭宴筳酒席之上,嘛事不干,光念念经、讲讲因果来生,便能豪取财帛,坐拥广众田产和僧奴,还不缴纳一文税费,且派别之间争斗不休,恶事做尽,在元孚看来,他们就是一众贪残的硕鼠!

神龟元年那场僧俗之辩,元孚虽未明确站队,平日也最厌那帮子儒生名士,心里却是支持他们联名谏佛的,尤其是任城王元澄的《限佛折》和儒生李瑒的《上言宜禁绝户为沙门表》,将僧尼佛子和佞佛之害批驳的痛快淋漓:

——今此僧徒,恋著城邑,正以诱于利欲,不能自已,此乃释氏之糟糠,法王之社鼠,内戒所不容,国典所共弃也!

——当今之务,宜亲宗室,勤庶政,贵农桑,贱工贾,绝谈虚穷微之论,简桑门无用之费,以救饥寒之苦!

但在胡太后的处置下,这场辩论最终无输无赢,被活了稀泥,朝中崇佛的风气不减反盛。当年这位已负盛名、人人皆知将继任下任昭玄统之位的宋云法师,听说也是僧团中的诤言派,为此得罪了整个僧团,也得罪了自己的恩师——当时魏国沙门都统惠深,被排挤后不得不出使西国,教首之位也被不学无术却精于媚上的僧暹攫夺。

而今宋云圆满完成使命归来,被胡太后敕封为一品国师,所获尊崇荣耀在魏国僧团中,唯有使佛法重振的魏国首任昭玄统昙曜可以比拟。但这位大和尚经历朝圣苦旅之后,似乎越加淡泊名利,不仅拒绝王公贵人的盛宴和各寺法会邀约,并发愿余生不参僧务,不任教职,不干政事,不理俗情,立志翻译带回的一百七十部梵经。为此胡太后特在皇宫内动工敕建译经院,请国师坐镇主持译事。因译经院还未建好,宋云暂居于永宁寺内。

今天来永宁寺拜谒这位大和尚,元孚既有公心也有私心,但还真不是问佛理求因果来的。且他知国师几乎不见客,已抱着吃闭门羹的准备,未曾想待告知来意后,竟顺利获得了接见,而且国师答疑释惑,使他受益匪浅。元孚问得是边务——“今魏南有强梁,北有蠕蠕、高车扰边,西有吐谷浑、嚈哒,尤为嚈哒,近岁号为强盛,西域多国皆为臣属,国师路经蛮域,眼见为实,此国可为我西境之患乎?”

元孚见大和尚面露赞许之色,对自己也佛眼相看,答道:“僧虽为僧,亦为有情之僧、众生之僧,僧无玄关妙语,皆是一路西行所见所闻,无相无作,刺史大人姑妄听之……”于是将西行嚈哒国所见一五一十地细细道来。

当时元孚正襟危坐,认真倾听。对于西域诸国及嚈哒国的强盛及嚈哒汗王的无礼,宋云既有描述,又有论断,以佛心之悲悯,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这才是真正的大僧才啊!元孚听毕,匍匐着后退了一个身长,恭敬地以五体拜伏在地:“孚虽不敏,不能言理,然知国师所言为悲天悯人之大道,孚聆之有幸!”

而当他想借此问问朝中进退之事,嗫嚅着还未说完,便被这位睿智僧者一语点破,“耕当问奴,织当访婢,刺史问西行诸事,僧知无不言,问国事应对,僧知而难言!”又毫不客气地指出:“认妄为真,虽真亦妄,知妄为妄,即妄是真,此於我亦难,我更何能教子焉?”羞得元孚当时只能赶紧致歉,也因此心有所思,这才忍不住问:“国师,汝修行为何?”

宋云并没有立刻回答,陷入思考之中。他身形瘦小,体态佝偻,面色黧黑沧桑且依然布满旅途风尘,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半旧百衲衣,单就外貌看,没有丝毫世外高人、高僧大德的风采,更像是一个苦修者或是行脚僧,那双微眯着的灰黑色的眼睛里不时闪过苦思之色。而后他似看着元孚,又似看向思绪中的某处,说出了那个带着塞外风沙的铿锵回答。

在街口打着“穆”字招牌的店铺前,元孚驻了马。夫人舍利最爱这家的羊汤胡羹,说能吃出家乡的味道。元孚觉得,其实这家羹里就是葱头、芫荽的量加的够足,香料味道浓烈,喝了浑身直冒汗,这倒也像自家那烈货爱的吃食。

一想起自家娇妻,元孚心底便萦绕起一丝柔情蜜意。他照例点了两罐胡羹,又要了两打烤得双面焦黄的酥脆髓饼,这是小女龙姜的最爱。又看旁边一家饼摊上刚揭开一锅蒸饼,氤氲的白色蒸汽中,排列整齐的蒸饼白白团团、暄和松软,好似一个个咧着嘴笑的胖娃娃,心头不由得喜欢,但愿夫人此次做得是男胎……于是也要了一屉蒸饼,分装成两份,一份交给侍从直接热乎乎地送回家去给夫人,一份自己带着往法云寺而去。

法云寺在城南宣阳门外,此去近十里地,要经多道坊街,过永桥穿洛水,便是疾驰也得大半时辰。元孚不再悠闲看街景,有意避开人多拥挤的闹市走偏巷,打马扬鞭,半日终于看到宣阳门高耸的阙楼。

宣阳门外是四方馆及四夷里所在地,居住者皆为来朝贡客及各国附化之民,永桥边便是天下闻名的四通市,来洛阳经商的各国商人皆云集于此,是洛阳城南最繁华之所。此地胡人多,商胡贩客多,又在内城外,也是作奸犯科者的窝藏之处,尤其近年,偷盗劫掠、**烧杀、贩卖人口之事越来越多。

打马上了永桥,元孚放松马缰,缓步过桥。这是座木制的浮桥,建于汉代,孝文帝迁都后重建,在南北桥头各建了一座二十丈高的木制凤凰华表柱,亦是洛阳的一大胜景。此刻,桥上人流不息。不远处四通市上胡商胡贩吆喝声不绝于耳,异腔异调的。洛水之上漕运的货船和渔舟有序川行,岸边的鱼市之上,汉人渔贩正忙着贱卖当日鱼获。鱼鲜价格高昂,但放一日便掉价了,傍晚去购买最适宜。

元孚正观赏着呢,忽听有人招呼,“秀和兄!”寻声一看,却是归化蠕蠕王阿那瑰之弟、门下给事郎、中书译语、燕侯塔寒,与几位穿着粟特服侍的胡商正往桥北走。元孚只得驻马回礼:“燕侯,巧遇!此是回府吧!”

“哈哈!秀和兄,真巧矣!可请至府上一坐?”塔寒客气道。元孚知他不但府邸在这四夷里内,且在四通市上有自家生意,忙拱手回绝:“实有事在身,改日定当搅扰!”

塔寒那双狡黠的碧眸一眨,面露揶揄:“新晋刺史大人来此蛮夷之所,不会是微服私访吧?”说完兀自哈哈笑起来。

北蛮胡子!元孚心中暗骂。不过他也知此人一向言语轻佻,便也不答言,随他笑去。谁知这位蠕蠕王弟谈性甚浓,并不急着走,又道:“唉,凉州好地方啊!西凉乐舞最为闲雅动人,京都虽有西凉乐,技艺高超的舞伎乐手还在凉州,秀和兄此去有福了!”

听他话语越发不堪,元孚有意道:“吾乃武夫出身,不比燕侯知音识曲,一曲胡笳技惊朝堂,倒更宜边任!”

当年因蠕蠕内乱随其兄阿那瓌逃入魏国时,塔寒曾凭胡儿容貌和善吹胡笳讨得胡太后的欢心,封燕侯,还亲赐了婚。这北蛮子生性圆滑,善音律舞蹈,又喜好排场浮华,那时日日出入宫廷王侯之家,与达官贵人结交示好,颇为春风得意了一阵子。没一年,在胡太后跟前渐渐失了宠,况外藩就是外藩,朝廷并不委以重任,只派些场面上迎来送往的闲职,他与权贵们也往来的少了,便专心做起了倒买倒卖、投机倒把的勾当,人也越发有泼赖之态。

心中虽不悦,元孚对塔寒的坐骑却十分眼气——那是匹毛色黄白、嘴微黑的大宛马,双耳尖而挺,胸腱鼓突,鬃毛修剪的极短,神气清劲,气度非凡,一看便知是匹千里神骏,元孚是行伍之人,见到好马,不免艳羡。

据说这北蛮子的财主名号虽不能与高阳王元雍、河间王元琛比肩,在京邑巨富中也是排得上的,尤其善养好马,在外城有座马庄,专门饲养调教从漠北贩来良驹。元孚早有心想去看看,所以虽不想与他扯上过多干系,每每见到,心里又都留着份客气。

“不敢不敢!我这质子倒是想走,可走得了么!哈哈!”塔寒陡然干笑了一声,然后一拱手,“刺史大人,别过别过!”便和几位胡商往桥北而去了。

其中一位气度非凡的粟特老胡商满脸含笑,似乎有意落下几步,在马上十分优雅地向元孚欠身致意,以示道别。元孚见他一副粟特胡商的典型装扮,头戴尖顶虚帽,身穿以绿色联珠纹装饰缘边的素锦翻领窄袖长袍和高靿靴,腰间系着硕大青金石镶嵌、以金环为扣的革带,随身佩带弓箭、帉帨、算囊和刀砺,元孚也勉强欠身回了个礼。

他身上有种很重的熏香味,那是一种芳烈的带着苦感的香味,虽然不是很懂香料,元孚也知那是没药的味道,现在没药、**香都贵如黄金,可不是一般富户用得起的,元孚突然想起,这人——应该就是经常出入过宫廷的粟特商队之主、被胡太后封为官商的温须靡!据说他出身粟特王族,但从小营商,手下有多支商队,从洛都到高昌,从高昌到更遥远的西国拜占庭和萨珊朝,贩卖各种奇珍异宝、罕见之物,他本人富可敌国,又手眼通天,结交的不是国君便是城主,连四皇叔也与他相交甚好,是个十分神秘的人物,怪不得塔寒的买卖做的风生水起,原来是结交上了这位大商主啊!

元孚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谁料温须靡还未离开,正好对上粟特人意味深长的目光,赶紧再次点头致意,这才纵马离去,心想:这塔寒与他兄长阿那瓌毫无相似之处,与这位老胡商倒颇相像——都是金发绿眸的西胡人模样……

上个月,多次上表希望魏国能助兵北返的阿那瓌终于得偿所愿,胡太后同意派怀朔镇将杨钧领三千镇兵护其返国,而塔寒仍被留在朝中任职,自然是做人质之意。

对于阿那瓌北返之事,元孚深觉不然,阿那瓌的叔父婆罗门已在漠北燕然山自立为汗,当然不愿主动迎请阿那瓌还朝;而蠕蠕、高车等蛮族长期以来是魏国的北患,朝廷对阿那瓌礼遇有加,封王赐爵、兴修府邸,但蛮夷向来言而无信,阿那瓌现在虽革面稽首,他日若得强盛难保不反颜相向。与其朝廷花费巨万送他北返,不如将他长期留于朝中,做个降臣终老为上策。

对于这些反对意见,胡太后的妹夫、丞相元叉却不以为然,他表示出兵不过意在安抚蛮王,实则不会为阿那瓌损兵折将,届时令杨钧伺机行事便是。其实谁都知道,这次出兵,还不是因阿那瓌倾尽所有贿赂了元叉和在胡太后跟前最得宠的奄官刘腾!

过了永桥,元孚又顺着四夷馆前的青石路西行了大约二、三里,进入慕义里后,法云寺窣堵坡的伞状穹顶立即映入眼帘。每次仰看永宁寺的浮屠塔,元孚都觉得骇人心目、虚幻不真,但看到白石雕砌的窣堵坡,却颇觉亲切。

这种胡风浓厚的建筑,元孚小时在凉州朝夕日见,自有份天然的亲近感。此次升任凉州刺史,也算衣锦归乡,可元孚高兴之余,又心怀焦虑——现今武官和边境政务都不受重视,边防粮饷时常断顿,据说边镇军中时常闹事,吏治混乱,**纳贿,风气极差;朝中呢,元诩帝业已成年,胡太后依然不还政,并纵容刘腾和元叉胡作非为,把个朝堂变成二人沆瀣一气的营商之所,卖官鬻爵,非亲不用,非仇不诛,唉,如今朝廷局势越来越难以捉摸,四皇叔又……四皇叔啊,此次怎会如此糊涂……

一想到这些,元孚就觉得心烦意乱。从小的境遇使他凡事都不敢报有过高的期望,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边任在外,行事更是须得谨慎才是,他不断地在心里提醒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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