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过江

武穴江面，波光粼粼，两岸山峦起伏，西天残阳如血。

江边，李忠实正在跟郑国栋告别：“国栋兄，不好意思了，我做了逃兵。”

“老弟说笑了，哪里谈得上逃兵，你本来就是拔刀相助，郑某感激还来不及的。郑某一定把你的事迹报送军部，为你请功。”

“请功就不用了，国栋兄多多保重。后面还有恶仗，笔架寨也不知道能够守上几天。笔架寨防线一旦失守，守江边的三团就腹背受敌了。”

“估计守不了几天了，六十八军也无兵可调，刚刚得到消息，总预备队都调上来了。这个军本来是西北军的底子，打残了补充整编，再打残再补充整编，尽管顶的还是六十八军的番号，原来的西北军已经剩不下几个了，下面的师编也是一换再换。皇冠体育投注：太弱了，现在就靠着血肉之躯筑成一道道防线。”

“国栋兄，你更要保重，回去吧，战事要紧。说实在的我根本没指望我们同学还能活着相逢在抗战胜利的那一天。不过哪怕我战死了，到阎王殿前也是血染征衣。”

“说得好！我也是抱着必死之决心。”郑国栋兴奋地拍了一下李忠实的肩膀，“不过记住了，到阎王殿报到前，先讨房媳妇生个儿，让儿子继续跟小鬼子干到底。”

走在李忠实旁边的何亦茹一惊，“想不到堂堂少将，居然还没有结婚成家，学汉代霍去病啊。”她看了一眼李忠实那张英俊的脸，脸上还残留着一点血迹，肯定是不久前上阵肉搏时沾上的，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鬼子的。

汽艇哗哗地驶向对岸，犁开两道高涌的水波。船至江心，风浪大了许多，汽艇开始颠簸。李忠实手扶栏杆站立在甲板上，眺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田家镇要塞炮台，那是武汉在长江上的最后屏障。

如果不是战争，徜徉在这母亲河上，看着落日余晖映照下的山清水秀，该是多么写意的事情。可是他现在却很担心，这样的天气很适合鬼子飞机的轰炸。

“还能再快点吗？”李忠实催着驾驶员。

“再快的话，船就颠簸得更厉害，我担心长官受不了。”

李忠实开始感觉到一点头晕恶心，他扫视了大家一眼，许多人脸上也已经开始出现不适的表情。刚才还站他身边的何亦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舱里去了，脸色惨白。

“不要管那么多，加快速度。”李忠实命令。

“是，长官你站好扶稳了。”随着一阵马达加速的鸣响，汽艇像飞起来一般，船舱里一片惊叫。

对岸的城口镇码头已经被日军飞机炸毁，无法停靠，汽艇只得抢滩在一处芦苇滩上，所有人涉水上岸。

李忠实指着不远处一片树林：“魏团长，你带大家到前面树林里休息，找背江的地方生火做饭，烤烤衣服。还有，要挖无烟灶，注意防空。小龙，你跟我到镇上看看，能不能买点草鞋和食物。”

“我也要去！”何亦茹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脸白白的没有血色，看来晕船的感觉还没完全消退，但嗓门倒是挺大的。

“去，跟大队走，不要添乱！”李忠实一直感觉队伍里多了位女人就是麻烦，现在又不识时务地提出跟他到码头镇上去，从口气里就听出他心里很不耐烦。

“我是去镇上看看有没有膏药！”何亦茹感到委屈，也不那么客气了。她心里还在生李忠实的气啦，要不是郑师长通情达理，他是肯定要耍赖皮，于是嘴里不由自主地嘟噜了一句：“军阀作风，老兵痞！”

尽管很轻，李忠实还是听进去了，知道这丫头生气了。听她这理由还算合理，于是头一摆算是认可，然后大步走朝镇子方向走去。

长江边上的城口镇也算是水陆码头，平时人来人往蛮热闹的，可是现在，摊上打仗，街面上空空荡荡，十室九空，更没有店铺开门。有两间屋子应该挨过炸弹，残存的屋梁余烟未尽。一行三人看看无甚可买，马上急匆匆回赶。

天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树林影影绰绰，江对面偶尔会传来一两声冷枪。

魏长庆按排妥当了一切，心里惦记着李忠实一行，也担心他们不能找到掩身在树林里的大伙，就往回走了里把路，在一岔路口等着。

许小龙眼尖，远远看见前面路边站了一人，警觉地拔出枪。

“不要冒失，肯定是我们的人，你喊问一下。”李忠实一把拦住他。

“是师长吗？”对方倒先发问了。

许小龙一阵惊喜：“是魏团长的声音。”

他们回到休息地时，晚饭已经做好了。红薯叶子和着米煮的菜饭，加了盐巴。李忠实知道这红薯叶子肯定是从老乡的红薯地里顺来的，本来还想强调一下纪律，看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也就不想坏了大家的兴致，都是一些九死一生的兄弟。

李忠实捧着饭盆，一边往嘴巴里胡乱扒拉着，一边对着摊在地上的地图，就着松明子的光亮比划着：“此处不可久留，我们必须连夜沿江边绕过这个湖泊，赶到瑞昌。瑞昌守军对我们不熟悉，为了减少不必要的误会，我们不能入城，在城外宿营。”

“那可是四十华里的夜路，大家要打足精神。”魏长庆对大家喊了一声，“到了瑞昌再好好睡一觉。”

“小龙，你带两名弟兄前头探路。这里是九战区，遇到情况不可乱开枪。”李忠实补充了一句。

夜黑沉沉的，天上繁星点点，煞是好看，可是一行人都没有那份兴致，只是闷着头不停地疾走，时不时还会提醒一声：“跟上，不要掉队。”

耳边有时会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那是鬼子在清障，于是脚步又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没有水下的沉船，鬼子的军舰开到这里也就两个小时，时间不等人。

渐渐地，风小了许多，长江已经渐行渐远，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不知不觉中午夜已过。

暗夜中他们路过一处土地庙，李忠实拿出地图就着火把一比对，这里离瑞昌县城只有几里路了，于是下令就地宿营。行军打仗，庙宇祠堂都是宿营的好处所。

第二天天刚亮，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雀跃啼鸣，纷飞的战火还没有燃烧到这里，这是难得的平和之晨。

李忠实早早醒了，多年的从军生涯，让他睡觉一直非常警觉，何况左臂的伤一阵阵地痛，让他睡不安生。他翻身起来，拍拍身上的几点稻草星子，这一觉他睡得很不踏实，但躺得非常舒服，这全拜身子底下的稻草所赐。稻草软乎乎的，行军打仗，能够睡上稻草真是享受。

弟兄们抱着枪还在熟睡，李忠实看看时间还早，就只轻手轻脚地在土地庙里察看了一圈，没吵醒大家。

何亦茹斜靠在供桌边上，和衣而眠，唯一不同的是，她紧紧地抱着的是她一直随身携带的药箱。作为医护兵，药箱就是武器。

李忠实转出了土地庙，碰到了正在巡逻的两位哨兵。

“魏长庆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军事主官，哪怕匆匆忙忙的临时宿营也不忘派出游动哨。”李忠实心里夸赞。

“师长！”两位哨兵见到李忠实，连忙立正敬礼。李忠实用还能活动的右手还了礼。

两位哨兵全部挂了花，一位绷带打在胳膊上，另一位缠在头上，军帽血迹斑斑，精神还算饱满。

“这魏长庆真是的，怎么派上两位伤兵出来站岗！”李忠实有点生气了。

“师长，这赖不上魏团长，同来的弟兄，没伤的就一两个。”两位哨兵见师长误解了，赶紧解释。

“哦，有这事？”李忠实一边暗骂自己粗心，一边往庙里走去。

魏长庆也醒来了，正在照会炊事员忙弄早饭。李忠实直接对两位炊事兵说：“多焖点饭，中午的饭做成饭团分给大家。”

“魏长庆，你为啥不挑几个没伤的？”

“昨天又不是没有看见，能够站起来的就这百十号人，这些已经是轻伤了。”

“看来我们得先到瑞昌县城一趟，搞点药。”李忠实边说边想，“我这也太粗心了，居然没看见弟兄们都挂花了，难怪何亦茹讲我老兵痞军阀作风。”

“伤兵满营，需要到县城里找点疗伤的药了。叫上何亦茹，我们仨快去快回，其他人原地休息，随时准备出发。”李忠实发出命令。

“葛长根！”魏长庆对着人群一声喊。

“到！”一位军官模样的人应了一声站出来，他是为数不多的没有打绷带的一个。

“葛连长，我和李师长去一趟瑞昌，这里就交给你，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是！”葛长根脚跟一磕，立正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