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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哨中风雨云和月

小说:我是一个兵-50年前的兵营回望 作者:东海石林 更新时间:2020/6/28 9:03:47

八、哨中风雨云和月

当兵,从站岗放哨开始。我站岗放哨的心路历程中,颇多感触,颇多感慨,有辛苦和紧张,也有温情和欢快。时至今日,我的记忆仍旧清晰:福宁湾上的大海,大海边的渔村,渔村旁的哨位,哨位上方的天穹,天穹下的哨兵……

第一次站岗,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紧张。这也难怪,我们没经过训练,也没打过靶。班长把装好子弹的枪给我,教我有情况时拉枪栓,推子弹上膛,扣发板机开枪。也许大家不会相信怎么会这样。因为连队严重缺员,每个班才5人,班长恨不得新兵立即加入他们的岗哨队伍,减轻上岗压力。两小时的时间,从头到尾,不敢有丝毫的麻痹和疏忽,就连一只蚊子飞过,我都能辨明,它是从东边来,还是往西边去。两手紧紧握着枪,眼睛不停地左右转动,生怕有什么遗漏。耳朵也没闲着,周围的声响,无一遗漏都贯入耳道,就连自己的鼻息、心跳,都注进体内的每根神经。

有一次夜间巡逻。往常走过的山路旁,不知什么时候添了一座新坟。坟头上插着几根粘贴白纸的儿孙孝节棍,格外醒目,吓得我脑门紧张,紧紧跟着前面的老兵。后来每次巡逻,我都担心班长会不会又走这条道。

在学校时,我读过无神论的课文,也看过课外书《不怕鬼的故事》,还据此写过一篇受它启发的作文。心里明知世上没有鬼,但在行动上老觉得有鬼的阴影,挥之不去。有人说这是言行不一,心口相悖。我想,这可能就是哲学上争论的“知易行难,还是知难行易”的命题吧。

有一次我问班长:“当兵几年,有没有见过鬼?”他回答说:“帽子上有五星,领章上也有五星,鬼不敢来。”我又反问:“鬼怕五星,不怕枪?”他感到回答问题不严谨,有漏洞,赶紧补充道:“当然也怕枪。”

我问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从小留在脑海中的魔怔在作怪。现在想起来,感到很好笑。不过,从班长的回答看来,他承认有“鬼”。

有一次在外潜伏,看见远处有一星火从右向左飞去,渐渐坠落,熄灭。我问班长:“那是什么?”他脱口而出:“鬼火。”我想有这种可能,在海岸边的山野中,动物尸骨多多,风吹磷火飘荡,那是自然现象。不同的是,我心中的“鬼火”是磷火,他心中的“鬼火”是真实的“鬼火”。

可惜的是,这个班长已经过世了。再要和他谈“鬼”,只有我们都成“鬼”以后的事了。

经过几次磨炼,不但胆子大了,人也有点“油”了。说准确一点,每次都平安无事,应该是有点“麻”了。

一天夜里,那是我住院回来没几天,几个人跟随游班副到长门渔村巡逻。我们到达海滩后,就在海滩尽头的一块大礁石上隐蔽下来,等海水退潮再回去。几个人轮流坐着值哨,观察海面情况。因为年轻,总感觉睡眠时间不够,又有不在乎的思想,早先的警惕性竟然无影无踪。接哨没几分钟,瞌睡虫就爬上了脑瓜。刚下哨的游班副看到了我脑袋往下点磕,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猛然抬起了头,振作一下,清醒了几分钟。谁知又听见游班副的叫声,我才知道,自己又睡着了。在这一小时的时间里,他肯定不敢闭眼休息。他没有批评我,也没有向上汇报,现在想起来真是愧对了他。

这天,我接受了风雨的“洗礼”。

没等我下哨,一阵海风突然吹来,霎时电闪雷鸣,啪啪啪的一阵大雨,劈头盖脸地飘洒过来。不用叫唤,大家都已惊醒,连忙穿上雨衣,直挺挺地站在礁石上,紧挨崖壁,借助崖上芦苇丛的遮挡,少些雨水的浇淋。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瞅着海上,那里濛濛一片,周围只有哗哗的浪声,沙沙的雨声。

不一会儿,风停了,雨还在下。浪花渐渐地远离我们而去;潮落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雨水顺着雨衣往下流淌,湿了裤脚;没有遮蔽的鞋子,也早湿了,透到了脚背上的袜子。我们抹去脸上的水珠,踏着湿润的沙滩,悄悄地上了岸,离开了村庄。

走到半路,讨厌的雨也不跟了。我们赶紧脱下雨衣,让全身都向外透透气。在这夏末秋初的夜晚,不透气的雨衣虽能挡风遮雨,却也捂了我们一身闷汗。

天上的乌云还在奋力飞卷,小星星们却是无力地挣扎着,时隐时现。一钩下弦弯月,时不时地从云缝中露出,照我们的归路,也给我们阴沉的脸色。

这是我执勤中第一次遇到的风雨,不大,时间也不长,算是和风细雨。也许是老天借此考验我,警告我:“后面的路还长着呢,等着瞧吧。”

我们排有两个步兵班。1962年战备紧张时,每天晚上都要抽调五六个人到阵地的半山处驻防,既是观察哨,又起前卫组的作用。一天晚上,我随八班到山上执勤。八班长给我一斤粮票五角钱,叫我到山下渔洋垾集镇上去买馒头,并带上水壶,装一斤地瓜烧回来。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经常偷偷喝酒。我曾经喝过他水壶里的水,有一股酒味,当时没想那么多。现在回想起来,他可不是“初犯”。我们5个人,每人两个小馒头,我也喝了一口酒,大家都成了“共犯”。不知他是真好意呢,还是假好意,让我们吃了“嘴软”,不去揭发。那时农村入伍的青年,文化不高,都有一股“野性”,偷偷喝几口酒解解馋,可能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也不去声张。

一个印尼归侨的老兵,吃了馒头,颇有感触地对我说:“过去,晚上不吃点东西,总睡不着觉,现在慢慢适应了。”

这个归侨老兵,和我很有“缘”,算得上“千里来相会”。我俩同班、同姓,并且又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你说巧不巧?我是鸡叫两遍时出生的,他肯定比我“懒”起床,非日上三竿不肯从娘胎里出来,因此我应该是哥哥。他同意我的说法。我身体瘦弱,他比我还矮小。我俩都是属羊,我这只“羊”出生于北半球的冬天,水冷草枯,生不逢时,所以先天不足,羸弱不堪;而他这只“羊”出生在南边,那里没有四季之分,只有春夏之别,常年水草丰盛,应该身体强壮才是,可为什么也如此不争气?他的回答也算幽默:“我出生在城市,只有破砖碎瓦,连枯草都没有,喝的也是人家倒出来的泔水,怎么‘争气’?我俩相对而笑。”

他是军区的学习积极分子,19**年作为骨干调到黄岐新建部队去了。本来想着战斗一旦打响后,我俩作为难兄难弟同日“死”,现在这个“愿望”恐怕难以实现了。听说他的胃一直很不好。这是可能的。人是知道环境变了,会想办法适应它;而胃在肚子里,不知外面情况变化,还天天晚上等着“夜宵”到来,岂能不病?

在这满天星斗的天穹下,我们几个人东倒西歪地倚在山坡上,漫无边际地述说着自己的往事。只有班长多喝了几口酒,嘴上的酒味浓重一些;不过还好,没到“醉卧沙场”的地步。

这个班长,名广校,除了同班的同志喊他“班长”,其他的同志都用闽东话叫他的名字。发音有点像“光头”。我不是他班的,平时有事找他,也跟着大伙用闽东话喊“光头”。虽然发音不准,但能听懂是在叫他,他也欣然回应,从不生气。

也是这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又被抽调随他们班的机枪组,到老鼠澳滩头去巡逻,由他带队。临到澳口的分叉路上,他叫我一人从右侧的溪水沟旁搜索下去,然后从滩头到左边与他们会合。

我端着冲锋枪,猫着身子,没走几步,一只野兔倏地从前方蹦蹿过来,吓得我赶紧贴靠着几株灌木,不敢妄动。这天下午刚下过一场秋雨。草叶片上还挂着水珠,地也是湿滑的。我只能这么蹲着,心中推测,这只野兔究竟是被我惊动的,还是被前方早到的敌人赶出的?约摸等了有5分钟,并无动静,我才又慢慢地一坎一坎地向下摸索前进。

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地问他:“‘光头’,我当兵才几个月,身体又这么瘦弱,你让我一个人行动,就不怕我被敌人活捉了去?”

他的回答很淡定,跟没事似的,哼哼了几声。

“你身子瘦弱,脑子又不瘦弱,就那么容易被敌人活捉?还一点声响都没有?你带着冲锋枪,轻便,对付几个特务,轻松着呢。一旦有声响,我会带着机枪组马上赶过去。我都不怕,你担心什么?”

想他那天晚上喝酒吃馒头的样子,哪会知道,他心中早有盘算。

他停顿了一下,又诙谐地说:“我早就看出你这小子不白活,也不会白死。一旦你牺牲了,全家光荣,你也伟大,我们几个又都立了功,这不大家都高兴。”

我笑着说:“哎呀哟,班长,你也忒自私了,我去送死,你去领奖。”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哈哈大笑:“你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会走路,会说话,回去了还能吃两个大馒头!”他的话引得我们几个都笑了起来。

两年后,我转执流动哨勤,检查各点哨位,巡查沿途动静,处理突击情况,同时负责到点时唤人接岗。

末岗时段,正是炊事员做早饭的时候。我每次巡查到伙房时,一个平时与我相处较好的同志,还有一个从我们班调去的炊事员,若遇他俩轮值,都会叫我稍停片刻,然后往稀饭锅里打上四个鸭蛋,再舀上一勺白糖,让我吃了再走。这时正好饥肠辘辘,两口一个蛋,不要两分钟,就全下肚了。这时我继新兵小刘的糖包、班长“光头”的馒头之后,第三次岗哨中有点心吃了。这次还是热乎乎的一碗荷叶蛋,并且还吃了好多回。

在山上巡查兜圈的路上,我有时会心里发笑:“我不就像《西游记》中巡山的小鬼吗?”不过我信心满满,只要不是碰上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什么样的鬼怪都别想从我的枪口下逃脱。

太过自信,也会犯错。一天晚上,我差点出事,那可就丢人现眼了。

那是1967年春夏之交的丑时,我查完了沿路的哨点,没有什么异常,自己又觉得腿脚疲乏,就找一树下坐着,背靠树干,仰望天空,几朵浮云优哉游哉地飘忽,淡淡的星光向我照了几眼,不知不觉之间,我就进入了梦乡。可能是昨晚刚刚在外线炮位上值子时哨,睡眠时间没有补充,劲还没有缓过来,今天又是下半夜的内线哨,稍一停歇,瞌睡虫就钻了空子。

我也不知道磕了多久,只听得树叶上一阵沙沙的雨点声,才把我惊醒了。这下可悬了,赶紧往回走,一看时钟,还好,尚有十多分钟时间!天呐,如果没有这阵“及时雨”,我说不定会睡到天亮吧?那时我怎么向站岗的战友交代?怎么向连领导做检讨?又怎么有脸与全连同志们碰面?侥幸之余,我又自我调侃,胡诌老杜的诗句:好雨知时节,催我去唤岗。。。。。。。

站岗放哨,巡逻执勤,当然辛苦,甚至艰苦,但,大家想不到的,还有浪漫、遐想,以及大自然的馈赠……

大家都听唱过什么“海风吹呀,海浪滚呀,”还有什么“天蓝蓝呀海蓝蓝”呀,歌声袅袅动人心扉,可那是别人的感觉,别人的感受,也可以说是别人的享受。要是自己到海边去走走,去看看,那无边的海接着天,无际的天又连着海,心潮一定与海浪同时澎湃起伏。看看四周旖旎风光,想想心中惬意往事,再憧憬美好未来,随即放喉高歌一曲,那心情,那意境,自然是胜却无数!

我偶尔无事,站在海边,欣赏那几片小帆,匆匆而去,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浪上浪下,好像有鱼鳞片片,闪光耀眼。后浪推着前浪,又像是前浪拽着后浪,呼叫着,蹦跳着,向着沙滩奔腾而去。那海浪忽而又化作一条条翻滚的银龙,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声。

仰面看天,好像她正俯下身子,拉住大海,又像是大海伸手,牵着蓝天。只见海天一色,海天一体,你又会下意识地倚天翱翔,逐浪扬帆,冥想广袤星宇,谁主沉浮?!

到了晚上,更是一番景象。天上有闪烁的金星点点,和你眉来眼去;海里有跳跃的银光闪闪,惹你心神不定。若是皓月当空,海里的月亮起伏飘荡,若隐若现,你也一定会想起古代寓言:**捞月。滚动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无数精灵,一个筋斗,接着一个筋斗向你跳跃而来,发出“飒—飒—”的声响。遇有渔民出海归来,便有螺声回响,渔歌四起。虽无箫笛笙歌,却也笑声鼎沸,充溢在渔村夜空。见此欢乐场面,不知广寒宫里的嫦娥,会否悔偷灵药,跳上一出“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无奈舞蹈?!

一天**,我在山顶放哨,眺望着浩渺大海。忽然发现,在海的尽头,有一片红焰出现。初以为是哪个海岛失火,很像野火烧山,不由大吃一惊。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那红焰的边缘,露出一段弓形弧线。我才意识到,那是月亮正从海底升起。我两眼直愣愣地瞪着,不敢眨一下,紧紧瞅着这难得的一瞬。时至今日,仍很清晰地记着那一片红焰、一张红弓、一弯红盘,继而是一轮红月,跃出海面,升到空中。只有亲临其境,才能感悟其精妙神韵。那“红火”燃烧的地方,正是“孕育”月亮的所在。我忽然想起唐朝大诗人张九龄,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亲眼目睹了月亮“生育”的全过程,因此才会“孵化”出“海上生明月”的佳句;又和我一样,独临东海为异客,心中涌起一波乡愁,进而生出“天涯共此时”的思绪?!

轮值最后一班岗哨,那是我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光。这时,敌人偷渡登陆的可能性很低,我又刚刚睡了大半宿好觉,精神特好,正是欣赏海空夜景的绝佳时候。

海上那本来隆隆怒吼的浪涛,这时好像气衰力竭了许多。或许是在道歉:“对不起,打扰一宿了。”天上的星星,也显得稀疏了,有些可能回家“睡觉”去了。只有月亮,不减昨晚本色,仍然神采奕奕,像是要和我做伴,不见日出,决不下岗。

不知什么时候,东南方向的天空,出现一颗明显较红较亮的星星,缓缓地朝西北移动,消失在黎明前的夜空。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启明星吧。能如此清晰地瞄着它运行,有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以前我孤陋寡闻,以为那是和牛郎织女星七夕过河相会的故事一样,只不过是人们美好的想象和传说,现在她露出真容,展现在我的面前,在即将离开的瞬间,好像还不忘向我招手示意:“明晨再会!”

还有一种叫声粗犷的不知名的鸟,总是在五更时分,从一个山坳飞向另一个山坳。它留给我的只有声音,没有影形。它那“啪嗒啪嗒”的振翅声响,是那样地沉闷而有力,而那“嘎—嘎—”的喊叫声,又是那样地雄浑而悠长。我判断:它应该和天上盘旋的老鹰,是差不离的狠角色,大傢伙。每次从我的头顶掠过时,感觉好像就在咫尺,似乎一举手我就能把它捉住。它夜夜如此,向你**“呼喊”,挑战味十足:“你奈我何?”

不知是季节不同,还是地形地势原因,又或是我的注意力问题,这启明星,还有那不知名的鸟儿的嘎嘎叫声,我只是在长门渔村的夜晨时分遇到,其他地方,都未曾闻,也未曾见。

夜尽昼来,晨曦又现。轮值最后一班岗的哨兵,送走了星星,送走了月亮,沐浴着第一缕的阳光,迎接着又一天的风和雨,云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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