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在戏中

“你还有机会，”那段时间，苏妈妈看出了苏小印从心里到脸上的不痛快，“馆长的位置不是还空着吗，那就是给你留的。”有多年职场经验的苏妈妈看起来是对所谓“领导”们的伎俩一清二楚。

苏小印看一眼妈妈，眼睛里有不解和无奈。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苏妈妈继续说道，“就差你自己迈出这一步了。”她鼓励着，“你有什么损失呢，你都已经结婚了，再说周新现在出差了……”

苏小印一时气结，她又有些奇怪，怎么这么一件事都能弄得满城风雨？“大家”都洞若观火似的，又像是在看一台极其熟悉的戏，知道情节应该如何发展，知道每个角色应该有什么样的结局。

她应该去吗？

如果不去，她又有什么样的结局呢？

当时的苏小印就经常这样想着，停下翻书的手，望着窗外碧蓝碧蓝的天空发呆。**的天空是高而远的，在晚上更是浸润出宝石般的光彩。看着天空那么纯净的蓝色，苏小印简直不敢相信在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上，竟然会有那样的罪恶与龌龊勾当。

“你劝没劝你们家小印啊？”这时，窗外传来张姨和妈妈聊天的声音。每晚吃完晚饭，她们总是在楼下乘凉、闲聊。

“她不去呀，”苏妈妈叹口气，“整天就知道学习，还准备参加自学考试呢！你说拿文凭和升官，哪个更实惠？学得再好，爬不上去，还不是照样受别人的气？”

听着自己的妈妈大声和别人谈论自己的事，苏小印不由脸红，脸红妈妈的浅薄与短见，更脸红自己原本的可以作为隐私的事情就这样公之于众。她是在参加自学考试，还有两门课就可以拿到专科毕业证了。她希望能够学到更多的东西，毕竟要想凭真本事在这个社会立足，一个小小的中专是不够的----她原本就不满足自己的中专毕业，想当初初中毕业时她是一门心思要考高中然后考大学的，可是她这些宏大的梦想在妈妈的棍棒之下就成了报考中专的更实惠的行动。

“你的身体不好，哪能到高中去吃苦！”妈妈嘴上是这么说的，这倒是事实，不过苏小印从来没觉得学习苦，她喜欢学习，就像弟弟喜欢玩闹。“一个丫头家，考上中专尽快有个饭碗吧。”这应该是苏妈妈的心里话，她不愿意再做更多的赔本买卖，她觉得能把两个儿子供出来才是正经事，可是两个儿子偏不争气，老大读高三已经两年了，老三已经十三岁了还在初一胡闹，全不是读书的料。“要是闺女这份聪明能给儿子该有多好！”看小印认真地指导弟弟学习时，她常常不由地这么想。想是这么想，她可从来不承认自己的偏心，“多少辈子了，老人们可不都是这样做的？”

苏小印又何尝不知道妈妈的这份心思呢，所以想起这些事自己心里只有不平和心酸，长时间下来，就慢慢成了一个毛病：一旦心情不好就会胃疼，胃里冰凉冰凉的难受。

胃又开始疼起来，苏小印用手轻轻捂着，希望能够用手上的热气温暖冰凉的胃，可是这热量传递得是那么慢，那么慢，就像是在梦里怎么也迈不开的脚步一样。她已经好长时间不想这些事了，怕触及自己的伤心之处，可是这梦，却一下子又勾起了这些回忆。

自己做的这个梦，到底有什么含义呢？苏小印想，不由又想起梦中绚丽的风筝，那绚丽看上去是温暖的，此刻想起来也能温暖身心似的。但是那歌声，却是凄冷的，有些明知无望却仍然坚持等待的自甘薄凉。

“小印，你今天没去跑步？”听到肖丹说话，苏小印抬起头来，看看表，已经七点了，自己被梦和胃疼折腾得已经忘了时间。

“我胃疼。”苏小印说。

“真的假的？”肖丹笑，她想起自己不想去跑步时就会找这样的借口。

“真疼。”苏小印也笑了，她想她又不是肖丹那样的小孩子，不想去就会直接说不想去，又何必找什么借口呢。

“那等会儿咱们一起去吃早饭吧，喝点热粥可能会好点儿。”肖丹说。

“好。”苏小印开始穿衣服。她喜欢自己现在这样的生活，也非常珍惜，“这是一个好时代，是和自己在**的时候完全不同的，是一个人只要想干、能干就有机会成功的时代。”她经常这样想，所以经常尽量不去想过去的事，只想珍惜现在，把握现在。

在二处，最终苏小印也没去找董处长，而只是安分守己地当自己的图书管理员，并在第二年生下了周洋洋。此时，图书管理员轻闲的工作反倒给了她更多的便利去照顾孩子，照顾家庭，并且有时间继续学着自学考试的本科课程。对门的张姨通过苏妈妈毛遂自荐地要给孩子当保姆，苏小印就答应了。

2000年，是苏小印所在的国企历史上一个重要的年份，从这一年开始，这家国企开始了改制之路。

改，是势在必行的，苏小印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看一看机关中的工作作风就应该知道，这改革有多么必要。所以刚开始，她对于改制是抱着期待的，改吧，改掉以往的拖拖拉拉，改掉以往的不正之风，改出一个真正“公正、公平、公开”的人才发展、企业发展的好环境。

改革是从机关办公楼开始的，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功能相近的部门进行了合并，合并后没有岗位安排的人员直接往下面的单位拨拉----企业是排名世界五百强的企业，效益很好，根本不存在其他国企改革时的下岗之说，最多只是让人换个地方，甚至连级别、工资都不会变。----没想到改到外联办的时候却突然卡住了。

外联办主要负责中外合作中外国人的接待和翻译工作，做好外情内传和内情外达。这次改革外联办只设了一个翻译的岗位，很明显，原有的四名翻译张、赵、吴、王必得有三名离开。

其实每个人的去向基本已经确定了：张翻译是自考大专，到外联办工作时间不到一年，要经验没经验，要学历没学历，而且自己已经申请了要回内地照顾孩子，所以去了二处在内地的基地办公室；赵翻译是成-人大专，到外联办工作一年，主动申请去了需要外语老师的处子弟学校；所以最后对这一个翻译名额的激烈争夺是在吴翻译和王翻译之间展开的。

吴翻译，女，一九九三年英语专业专科毕业；七年工作经验；王翻译，女，一九九六年英语专业本科毕业，四年工作经验。看上去各有优势，但王翻译更大的优势在于她还有一个工科本科的背景，自身的业务能力也更强；所以处里刚开始的决定是留王翻译。但是很快吴翻译的丈夫，野外队一零九队的李可新队长就向处里提出，他们小队的任务不能按时完成，因为实际勘探形势远远超过预期。

处里赶紧召开紧急生产会议，正处长董处长，主管生产的副处长廖处长，包括研究单位的高级工程师及各野外队留在机关的队长都参加，对一零九队所处的地理位置、勘探形势展开深入分析，探讨应采取的紧急措施。结果一干人员分析下来，熟悉野外队地理位置的高级工程师给出了准确结论：一零九队所处位置地质构成完全在预期之中，不仅可以完成任务，而且有可能提前完成任务。

廖处长看完大家的结论后，悄悄对董处长说了一句话，董处长就挥了挥手，示意大家散会。等大家都走了之后，他看着廖处长：“老廖，依你看怎么处理？”

“董处长，结论虽然是这个结论，可是实际情况我们都不清楚，不能轻易做决定。李可新是‘将在外’，他说形势就是那样，我们有什么凭据和他对证？”廖处长说，稍微沉吟片刻，“动摇的恐怕不是勘探形势，而是军心啊。”话未到而意已尽，吴翻译是李可新的妻子，他想董处长是知道的。

“嗯。”董处长哼了一声，背着手回自己办公室了。

当天下午，外联办接到的新指示就改成了吴翻译留下，王翻译离开。

结果第二天，七位副处长中主管科研的莫处长就向董处长要求增加研究所的人员编制，因为目前研究所工作量增加，人手不够。

董处长纳闷，平时只看到研究所的小伙子们晃来晃去的，连加班都很少，怎么突然就人手不够了？

“老董啊，”莫处长不仅是董处长的同学，更曾经是野外队时的好搭档，两人关系亲密，“我们也要顾及于志强的心情吧？”于志强是王翻译的丈夫，担任研究所的所长，“外联办就不能增加一个名额吗？”

“不能。”董处长说得很坚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要说王翻译，能力比小吴强多了。”莫处长说，“人家还是双本学历呢。”

“告诉劳资那儿，留王翻译吧。”董处长对自己的摇摆极为不满，可是现在研究所的工作是一点都不能耽误，外国人坐等结果呢，出一点事都容易影响双方的继续合作。

“还踏踏实实在这儿干活呢？”那天苏小印正忙着的时候，老馆长突然走了进来，看苏小印还忙碌着不由说道，“外面猴戏耍得精彩，处里都人心浮动呢！”说着他用手指了指机关办公楼的方向，“嘿，耍得真好看！”一副事不关己就幸灾乐祸的样子。

苏小印连忙给老馆长让座，又给倒水，一边听着老馆长神采飞扬的描述。其实不用他说，她自然清楚外联办一朝一夕的变化----吴翻译和她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每天从她或愤怒或自得的讲述中她已经完全清楚了事情始末。不过，她从来没想到，自己这个朋友原来也是这么热衷于争夺的。----是她的本性么，恐怕不是，更多的应该是身处其中不由自己吧？

“要说这看戏可比演戏有意思多了！”老馆长退休之后生活可能太悠闲了，这时有些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我们可是稳稳当当地演完了，你们这一代要走的路还长着呢！----这年头，不好演哪！”

老馆长原来就喜欢说这样不着边际的话，苏小印只当他是开玩笑，但是现在看外联办的争夺，已经进行了半个月之久，整个机关的改革因此而进度缓慢，已经不再是两个人的去留问题，而是两股势力的明争暗斗。这个过程越来越复杂，两个人的业务能力已经不再是决定去留的主要标准。----看到此时，苏小印自己都觉得兴味索然，心灰意冷。个人干得再好又能怎样呢，关键时刻还是要看谁站在你的身后吧。

2000年年底，由于实在看不惯张姨教育孩子的方法，再加上对工作前途黯淡景象的洞悉，苏小印辞去了原来的工作，离开了工作了八年之久的二处。

那年她二十六岁，她觉得自己很年轻，有的是干劲，有着更多的梦想要去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