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汪毓繁忆往事上（乱花渐欲迷人眼）

汪家到了我父亲汪越川汪老太爷这一代，传承已近百年。

封建时代富贵人家的深宅大院里，从来都不缺恩怨情仇，更不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尤其是汪家这般在太平城里根深蒂固的大家族。我的玉莺嫂子便是那可怜可悲的牺牲品之一。

玉莺嫂子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汪嗣繁的继室。

我父亲生前娶了五房妻妾，正妻李氏育有三子——我大哥汪嗣繁、三哥汪胄繁及四哥汪裔繁，妾室吴氏（也就是我的生母）育有两子一女——我二哥汪胤繁、我姐姐汪蓁蓁和我，其余无所出的妾室均已休弃。

在父亲的所有儿子中，大哥是最不成器的，成日只知吃喝嫖赌，流连烟花场所。父亲对大哥失望透顶，早就断了让其继承家业的念想，转而考虑让天资聪颖的四哥做自己的继承人。

可惜，四哥后来与门不当户不对的农家姑娘相恋，被父亲狠心棒打鸳鸯，深受打击后患了疯病，失去继承家业的能力。这又是另一个悲剧了。

在我五岁时，大哥的正妻被活活气死。父亲为防止他趁机将家外的那些野花野草领回家，败坏门风，亲自为他选定了秀外慧中的林家小姐林玉莺为继室，并命我的姐姐帮他张罗亲事。

当时，大哥的生母李氏和我的生母吴氏都已亡故，父亲又因为四哥的事身心俱疲，无意再续弦，也无力同时监管家族内外大小事务，便将大部分生意交给我那年方十八岁的二哥打理，家事则由我二哥的双胞胎妹妹，也就是我姐姐代为主持。

二哥与四哥一样，自幼聪慧过人，深得父亲喜爱和信任。也正是因为二哥的缘故，父亲才会对姐姐爱屋及乌。这令大哥和三哥极为愤愤不平，与二哥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终至彻底无法回头的地步。

说起来，让父亲亲自选择大哥的继室，最初也是二哥的主意。

他向父亲进言，说大哥的正妻毕竟是汪家的长房媳妇，关乎汪家的颜面，娶妻之事应当慎之又慎。父亲深以为然，最终看中了书香门第的林家。

大哥虽然不满意二哥的“从中作梗”，但也没有多做反抗，因为对他而言，多娶一个女人并不是什么大事，也不会是坏事。

姐姐遵从父亲和二哥的嘱咐，将大哥的婚事从奢操办，于是玉莺嫂子进门那天的场面空前盛大，几乎全城的达官贵人都到场恭贺。

姐姐陪着二哥忙前忙后，把一切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招待宾客也是有礼有节。一众宾客当着父亲的面对姐姐大加赞赏，父亲闻之颇为自得。

姐姐全程言笑晏晏，但从小被姐姐亲自带大的我却本能地觉得，姐姐那天并不开心。

当晚，劳累了好几天的姐姐似乎毫无睡意，只是急于将闹觉的我哄睡。而后我半夜醒来，朦胧之中见姐姐竟还坐在窗边望月失神，时不时轻声叹气。

苍白的月光笼在姐姐娇小孤独的身躯上，让人倍感清冷。

那时，除了四哥、姐姐和我跟着父亲住在主宅外，其他三个已成家室的哥哥都在外置了新宅，各自居住。

姐姐以往鲜少去大哥的宅院，但自从玉莺嫂子来了以后，几乎三五日便带我去一趟。也不特别做些什么，只是陪大嫂聊聊天，听听昆曲，写字作画。

姐姐和玉莺嫂子都是太平城有名的才女，熟识后互为知己，一见面总有许多聊不完的共同话题，几乎相见恨晚。

玉莺嫂子也很疼爱我，平日里见到什么吃的玩的东西，只要觉得我可能会喜欢，就会专门派人送一份给我。

但听大哥宅里的下人说，玉莺嫂子其实终日郁郁寡欢，只有在姐姐和我去的时候才有暂露笑颜的时刻。所以大哥并不喜欢玉莺嫂子，甚至日益嫌恶。

玉莺嫂子长得很好看，温婉恬静，说话轻声细语，不笑的时候像一汪春水，清澈动人，笑起来又似春风拂面，叫人只觉心旷神怡。只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莫名觉得她的眉眼总带着沉沉的挥之不去的忧伤。直到生了小怀真，那些忧伤才总算淡去不少。

玉莺嫂子进门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儿子。玉莺嫂子提出想要自己给儿子取名字，而大哥对这个儿子漠不关心，更无所谓他叫什么名字。

玉莺痴痴地看着她怀里的小怀真，喃喃道：“以后他就叫怀真。”

怀真两岁那年，玉英嫂子将怀真托给姐姐照看，独自回了趟娘家。不知为何，玉莺嫂子进门后便不再与娘家人有来往，这次回娘家，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从娘家回来后，玉莺嫂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面部表情甚至渐无生气。在姐姐和我面前也如同一座冰山般，有时连望着怀真的目光都充满了冷漠。

没多久，我开始上新式学堂，忙于学业，而姐姐既要帮二哥打理生意，还要兼顾家事，更加抽身不得，我们便越来越少去玉莺嫂子那里。

在我九岁时，姐姐步了四哥的后尘，与才华横溢却家境贫寒的姐夫相爱，遭到了父亲的强烈反对。

只是我的姐姐性格更为倔强，毅然决然地离开家里，与姐夫私定终生。

父亲登时雷霆大怒，发声明与姐姐断绝了父女关系。家中大小事务转由二嫂操持。而我也被迫从姐姐身边离开，住进了二哥二嫂的宅院中。

二哥一向对父亲言听计从，再加上他对我姐夫也心怀怨恨，遂也断了与姐姐的来往。不过，为了避免我伤心难过，二哥隔一段时间便会悄悄派人送我去姐姐姐夫家里小住。

姐姐离家以后，始终放心不下玉莺嫂子和怀真，嘱咐我有时间就去大哥家里看看她们。

但二哥并不高兴我与大哥家里人走得近，对我又看得紧，所以我只能趁他去外地谈生意时向二嫂撒娇，央求她派人将我送去玉莺嫂子那里。

好在二嫂一向十分疼爱我，而且容易心软，总算使我能够勉强保持与玉莺嫂子和怀真的联系。

随着怀真渐渐长大，玉莺嫂子的脾性变得越来越古怪，终日死气沉沉，竟至孤僻的程度。

连怀真也长成一个腼腆内敛的小男孩，见人总是怯生生的。这也许与他很少出内宅后院，不怎么接触玉莺嫂子之外的人有关。

只有在听怀真唱昆曲的时候，玉莺嫂子的脸上才难得有些许生气。

从怀真牙牙学语的时候，玉莺嫂子就开始教他唱昆曲。教唱的第一折戏便是《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

玉莺嫂子喜欢听昆曲，唱昆曲也唱得好。尤其擅长唱《牡丹亭》的杜丽娘一角。于是，怀真学唱的也是杜丽娘。

说来也怪，怀真在唱昆曲方面竟是天赋异禀，话还不会说全，一折《游园惊梦》已经学得有模有样。再加上，怀真长得粉雕玉琢，看起来竟比真正的小女孩都要漂亮，十分惹人怜爱，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杜丽娘”。

于是，玉莺嫂子喜欢将怀真装扮成小女孩的模样，甚至亲自缝制了各式各样的裙子给怀真穿。

怀真似乎也很喜欢那样的装扮，试穿新衣服的时候总开心得像小蝴蝶一样，在小花园里四处飞舞。每当这种时候，玉莺嫂子就会目不转睛地望着怀真，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慈爱笑容。

我觉得别扭，但看着她们母子俩自得其乐的样子，最终还是不忍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