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3）

他拿了一罐哈尔滨出产的啤酒，结过账后找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这种金罐啤酒口感苦涩，有些让人难以下咽，但这已算是节外开支了，吴越泽只能就着碎肉面一口一口地将它吞下去。对面的KTV里，青春飞扬的歌声从包间的门缝中流出来，沿着马赛克墙壁下来，冲出旋转门，漫在巨大的广告牌上，变成了欢快的幽灵翩跹起舞。他的心里不知不觉地涌上一股辛酸：他不属于所有上演在此刻的生活盛筵。他仰头喝完啤酒，走出了卤面馆。

由于长久以来对身体机能的损害，一罐低度数的啤酒就调整了吴越泽晶状体的焦距，让呈现在他眼里的世界都变作了一团迷雾：鹊桥商业街脱离了它精确的边缘，将自己浸泡在无形的氤氲和炫丽的灯海中，招牌上的文字像发霉似的长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吴越泽抬头仰望天空，黑暗不再拥有那一整片沃土，一群狂欢的天神在那里鼓捣崩爆米花机，难以计数的淡黄色爆米花飞溅得到处都是。他缓缓低下头来，许多白窗子在他眼前瞬闪而过，整齐划一地点缀在四方形的高楼之上，那里上演着与他无关的室内剧。接着他发现了人行道，它们像黄花鱼似的溜在街道两边，永远是那么对称的两条，一条道上涌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另一条则略显凄清，他忽然找到了自己的乐趣，他跑到对面那条略显凄清的人行道上，妄图去力挽这个倾斜的局面。吴越泽沿着人行道走到福悦来大药房门口，看到药店门口有一杆电子秤，他踩上去，称了一**重：**.8kg，对他来说体重似乎一直在下滑，但这不是他目前亟待解决的问题，他在担心自己那微不足道份量用来维持世界的平衡还远远不够。

往下要往何处去？商业街向南被施工队从黄河中挖掘出来的一堆高高的淤泥所阻隔，隔断了通往鹊桥的路，论斤甩货的书摊应该还在那里，假如苦闷无以排遣，吴越泽倒是可以去买一套物理模拟题回家去做，通过对波尔能级模型方程的套入来实现以毒攻毒的奇效。然而此路不通，他只能逆着人行道原路返回。经过一个丁字路口的时候，酒劲散了，吴越泽心中刚刚经历过的狂欢忽然消弥无踪，如同驶过一辆高峰期的地铁后，末班车的车厢里空寂异常，他一路踩着这种空寂的节奏回到了小区。

保安亭里没有坐着小东北，已经过了8点半，在这里早就换岗了。坐在里面的是一个22岁的徐州小伙，头发剃得很短，近乎光头。相对于小东北，徐州小伙说话很擅于把握分寸，他看到吴越泽，走出来让一支烟给他，简单寒暄两句就告别了。吴越泽手里夹着烟，刚一转过二号楼，小东北的声音马上热情地追了过来：“回来啦，兄弟！”

“……你在那里干什么？”小东北好像专门埋伏在那里一样，让吴越泽猝不及防，烟把掉在地上，他用脚给踩灭了。

“给电动车充电呐，”小东北挥手要他过去，“晚上淘了一辆二手车，还没咋骑过呢！”他拧动电门，车轱辘飞速旋转起来。“你看这劲儿多大！才花了800多……以后晚上做生意可方便多了。”接下来他为吴越泽指点了这个二手电动车今后的工作职责，包括装手机膜的小箱子放在哪里，以及车辆停放问题等。说完以后，他还念念不忘地问吴越泽：“晚上吃的啥啊？”

“和朋友两个撸了点串，喝了点啤酒，”为了避免朋友出现在对方的问询中，吴越泽紧接着说，“本来要准备去玩一玩的，他临时接到客户电话，说订单的项目内容没有搞清楚，吃过饭就着急着走了。”

“难怪这么早回来呢，”小东北想起了什么，“你工作找咋样了？”

“下午重新投了简历，接到一家面试，明天早上9点。”

“啥公司啊？还是做你那互联网？”

“不是了……”吴越泽感到有些为难，“是一家艺术品收藏公司，应聘的销售。”

“销售可不好干呐！”小东北皱起眉头，“为啥不干你本专业的工作？”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吴越泽当然不能透露自己投递了多家公司、又面试了多家公司皆不得其果的事，那样自己的价值会在其他人眼中贬低，他只能违心着说：“销售也不是没干过，提成可以的话我就不考虑专业什么的了，毕竟不是为了理想而是为了钱才工作的。”

小东北用脚摩挲着地面上的小石子，他说：“你这两天要没啥事的话，我带你去做生意吧，坐我这电动车，”他一拍车座子，“劲儿可大了，坐你没问题！我不光在大学城做生意，我的项目还有老多呢！你跟着我，咱们周内晚上去蚩尤广场卖玩具，一会就能卖个两三百，来钱可容易了！”小东北笑着说，“咋样啊？别干销售了，干销售多累啊，还得面试，要不来我这儿干得了：白天跟着我做保安，晚上一起去做生意，一个月轻轻松松拿八九千，好的话能上万。”

吴越泽不说话。默了一会，他说:“头有点难受，我要回去了。”

“行；那早点休息吧，兄弟，”小东北不再挽留，“等电动车充满电了，我也就回去睡了。”

缓缓地穿过走廊，走到房门口，吴越泽先不着急掏出钥匙，而是用指节轻轻敲击房门，确定里面没有人了，这才开门进入。他总觉得这个地方不属于自己，即便已经支付了房租但依然如此，正如他无法主宰自己的前途，他同时无法主宰这间房子，最好的方式是永远将自己看作是一个过客。今晚有些累了，吴越泽没有开电脑的打算，同时也没什么心情，不如冲个澡早点睡觉，为明天的面试留一个好的状态。

这天夜里，他梦到了新大陆。航海舰队从巴罗斯港出发，横渡大西洋，为的是寻找那个梦幻里的黄金国度。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航行，舰队抵达一处多山的岛屿。在热带雨林中，他们见识了从未看到过的动物：树懒、食蚁兽、卷尾猴、犰狳、红尾蚺和成群的火烈鸟，他们看到采摘下来的腰果、释迦、西番莲以及叫不上名字的琳琅满目的水果堆积在丛林中，像一座宝山。在登陆的那个下午，一些当地的土著从他们的村子里跑出来，为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的脖子上挂着贝壳和宝石，穿的衣服上织着别具匠心的图案，从白尾鹿到羚羊应有尽有，吴越泽看到走向自己的女土著体态轻盈，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她的胸前是一只蓝鲸图案，随着身体的奔跑，蓝鲸在波浪形花纹中一起一伏，如同是在眼里的花海中嬉戏。当地土著围着舰队好奇地指指点点，他们走上前去抚摸船只，抚摸船员的佩剑。为首的将军拔出佩剑，一个土著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竟然伸手握住了白光闪闪的剑身，鲜血很快滴在地上。为了表示对来客的欢迎，土著们送上了金砂，特产的水果和七只黄绿相间的鹦鹉，还带着他们去祭祀太阳神，大家围绕在牛头骨与热石堆砌的祭坛前，祭坛上摆的是舰队赠送的礼物：两只雪莉酒瓶、一件铸造失败的水栓、一把替换下来的船体零部件。面对着圣树大家载歌载舞，男土著们脱掉了上衣，头戴上古加叶编织的花环，他们也要求船员们头戴上花环，脱掉上衣。在舞蹈的狂欢中，吴越泽发现那个胸前有蓝鲸图案的女土著一直在含笑看着他，第一支舞结束后，她朝他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另外几个年轻的女土著，她们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她们和她一样，脸上描画了具有某种象征的美丽图案，花朵或是鱼尾纹，她们将吴越泽围在**，如同环绕在金色沙滩上的棕榈树。站在外面的船员们心里都有些酸溜溜的，少数几个竟然带头起哄，他们吹着长长的口哨，看着女人们在到处抚摸吴越泽，长长的指节像鲈鱼一般**他的每一寸肌肤，他在迷醉中被抱起来，女土著每人捧起他一段身体，走向圣树。吴越泽在享受中闭着双眼，等待她的将是一场此生很难在体会到的一次原生态艳遇。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女土著将他轻轻地放在圣树下，这时候一个老男人走了进来，他手里握着一把顶部尖翘的石刀，嘴里念念有词，突然他高举双腕往吴越泽胸肌上一戳，他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开始从嗓子眼里涌出鲜血来。他在弥留中听到女土著嘴里在高呼着什么，她们架起他的上身，好让祭祀用一根木条穿过他的伤口，在木条尾端系上一条生牛皮，连同他一起绑在圣树上。祭祀的最后阶段，土著们开始高呼哭泣，喃喃地唱起了赞歌，而他的船员们早被吓得无影无踪了……

吴越泽在土著们咚咚咚的踏步声中醒来，他以手抚膺，穿着粗气；那个铿锵的鼓音尚未停止：它从梦里走了出来，化作门外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吴越泽走下床，走到外室去开门。是送外卖的小哥，隔壁房间的两个学生点了外卖，可能是在玩游戏，由于耳机音量过大，没听见敲门的声音。吴越泽代为签收了，他问外卖小哥：“这么晚了，你还出来送外卖？”

“晚上能多挣点配送费嘛。”外卖小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