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2）

吴越泽忽然想到小东北上的是白班，下午6点才下班，今天出门得过早了。他强打起笑容：“这几天没怎么出门……”

“我6点钟下班，”小东北说。他是鞍山海城人，高中时应征入伍，服役期满后独自闯荡江湖，天南海北几乎走了个遍，今年三月中旬来到运城发展，经战友介绍在蓝天水岸小区做保安，上班时间从早8点到晚6点，下班之后去大学城跑跑小生意，平时给手机贴膜，逢节假日了卖一些应时的小商品，由于为人热情，在小区里几乎人人待见，都心照不宣地称呼他：小东北。在小东北的世界里，几乎没有烦恼什么余地，因此他顺理成章地以为所有人也应当这样：能住在这里的人，无论是买下的房子还是租下的，都比他有钱，有钱的话就没理由不快乐。看到吴越泽有些发愣，没有完全回答他的问题，他重复着说，“干啥去啊？”

“去外边吃点东西，中午就没怎么吃，有点饿了。”吴越泽有些心不在焉，他在看远处一朵经过太阳的云，被轻轻扬起的风推到地铁站的钟楼上，浓浓地聚做一堆，像举在手上的棉花糖。

“吃啥呀准备？”小东北的热情有一种藤类植物的韧劲，只要条件合适便可以翻墙跃舍。在吴越泽看来，想在最短的时间摆脱那肆虐生长的藤条，最快捷的方式莫过于将其连根拔起。他默默盘算了一下：他不能表示自己想要去吃任何一样东西，如果他说自己要去吃面，小东北会说面不如菜，菜可以中和胃酸，有益排便；如果他说自己要去吃菜，小东北会说面能够分解脂肪，并从他目前的处境考量，吃面最经济实惠，思前想后，他觉得最好的应对方式是说：“眼下心里没什么谱，随性而至，碰到什么吃什么吧。”

“为啥不自己做饭吃呢？”小东北说，“上次去你家，见你买了锅，还买了佐料，干嘛不自己买点菜做着吃？外面菜又洗不干净。”

出乎吴越泽的预想，那根烦人的藤条生命力太过顽强，顽强到令人瞠目的地步。在这个问题上，他不能说在为做什么而发愁，这可能恰恰给了小东北更为广阔的发挥空间：他在长沙的时候做过三个月的厨子，经手的菜肴形形色色，如果让他指教起来，天黑之前吴越泽别想着逃脱；因此更不能说“平时很少做饭，厨艺不精，还是出去吃为好”，想当然地留给小东北一个带学徒的顺水理由。为避免节外生枝，吴越泽借口下午约了人，抬脚就向外走去。

“约了对象啊？”小东北憧憬地盯着吴越泽，紧跟着他走了几米，“来了这么久没听说你处了对象啊……”声音渐渐矮下去。

“唔……以前的同事，正好来运城出差，好久不见了，趁机会一起吃个饭。”吴越泽管不得回答是否令其满意，他装出急煎煎的样子，在小区门口一转弯，走出了小东北的视线，然后像耗尽电池一样让脚步慢了下来。

小区外面的世界是由一座座高楼组成的，如果用虚线将这些楼房的轮廓连接起来，那就成了一片蜿蜒的丘陵，从一座到另一座的山谷之中，充满了高峰期的汽车尾气，和夕阳一起，将那里染上成了古铜色。天上飞过一行大雁，它们来自地球之外，成帮结队地穿破大气层，黑暗粒子汹涌灌入，密密匝匝地满布穹顶，风也随之而来，像轻盈而又连续不断的牛毛擦掠过行人的皮肤。宽阔的驼岭东路两旁的人行道上，种植了两排银杏树，无穷无尽的扇形树叶在枝桠上飘动，像一个个黄色的小水塘。到了这里吴越泽几乎不用判断方向，只须贴着树行走：树在直行时，他跟着直行，树在转弯时，他跟着转弯。就这样走了十多分钟，树在十字路口转了一个直角弯，吴越泽眼里的绿化带瞬间变得稀少，五个霓虹汉字从横跨街道两边的不锈钢门头上一个接一个地喷射出来：鹊桥商业街。道路两旁是鹊桥公寓，一二楼作为商业店铺，它们像五颜六色的石头糖一样洒落在夜晚的街道上：福悦来药房、星际网咖、利荣家、优悦坊中餐厅、大厨小巷私房菜……

鹊桥商业街距离蓝天水岸不到两里路，然而吴越泽却绝少光顾，即便来也只是去超市里一次性采购足够量的蔬菜，储放在冰箱，如此一来可以一周不必出门。随着在困境的漩涡中越陷越深，他连做饭的心情也几乎沦陷殆尽，厨房用具在一次清洗过后封存在箱子里彻底不用了。这之后他逐渐开始依恋外卖，点一些黑作坊的廉价快餐，吃饱后便倒头躺在床上，点燃一支烟，习惯性地打量天花板。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敲击键盘时闪烁的跑马灯，没有雨帘一样垂挂着的各色数据线以及字母编织的抽象画面，面对天花板这件事对吴越泽来说不是服膺于天花板，而是服膺于他的内心：荒芜得没有一株像样的植物，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流和一口像样的空气，完全一副大气层毁坏之后的景象。随手翻一翻口袋，直到发现烟抽尽了，这时候他才穿上衣服，走出出租屋。他在街上像一条流浪狗一样走了几个来回，在便民超市里买了两包烟后，就近走向一家卤面馆。走到柜台前，吴越泽装作若无其事地浏览菜单价目表，从打头的特色熏鱼面、大排腰花面看到了牛肉肚丝面、红烧排骨面，再往下是猪肝面、青椒肉丝面，每个名字都能令他咽下一口馋水，看来想要一碗不加肉的廉价面是不可能的了，他看到了菜单底端的花纹，又把目光返回上去，对服务生说：“一碗干挑碎肉面，就在这里吃。”

“好的先生，”柜台小姐说，“要不要什么配菜，本店特色的五香猪蹄，皮蛋豆腐，凉拌藕片、腐竹……”

吴越泽打断她说：“暂时不要吧，谢谢。”

“酒水要不要？山楂汁、蓝莓汁，都是本店现榨的。”

“也不……”这时候他蓦地发现菜单旁边还有一个菜单，上面有较为廉价的鸡蛋凉面，他有些懊悔自己的失察。虽然身处窘迫，他心里依然装着过去的繁华，如果现在更换个低价的菜会有碍自己的形象，他索性将不点配菜和酒水视为对今夜开支的节省。踟蹰了一下，他问：“有啤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