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

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到抗日战争结束，祖国大地上所发生的一切又都涌现在眼前，莫共眼睛上闪烁的泪光好似浸润着万古天地的血泪。

“共……共儿，你……你别这样……我只是，你消消气，我……”荒木歌川身体微颤，舌头都开始打结，“你所述的这些我……我都知道，我并不是……否认日军所犯下的罪行，我只是不想你……再因为这些陈年往事而伤了自己……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够继续像现在这样平静的生活下去。”

莫共头脑中一片空白，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不知为何，莫共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情景：那一晚岐夹村的暗室中，伊藤绫野从椅子上倒了下来，荒木歌川立刻上前扶住伊藤绫野，还十分怜爱的将她抱在自己怀中。他的眼眸凝望她，完全不动，眼眸中皆是关切，那不是在意不是深情是什么？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因为屋子里光线昏暗，所以他觉得自己看不到吧？那么过往，自己没有出现之时那些不为人知的时刻，他和她之间又有多少故事？

此刻，莫共的脑海中交替出现的画面：张甫程来向她索命的梦境和荒木歌川去扶伊藤绫野的场景。

莫共忽而想到，当初在松川町的密室中，荒木歌川几次劝自己不要再折磨伊藤绫野。他不想伊藤绫野被折磨，那就说明他很在乎她啊，如果不在乎的话，为什么要帮她说情？还有，当时她要去杀伊藤绫野的时候，伊藤绫野刚好逃走了，如今想来，即便伊藤绫野不逃走，她也未必能杀得了她，因为荒木歌川一定会出来阻止……

这样一想，莫共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更痛了，如果他在意的人是花谷长溪或者是其他任何一名女子都还好，她都不会这么痛，可伊藤绫野……那是杀害他们孩子的罪魁祸首呀，他居然还在维护她？

“我难以想通的是，你为什么要替一个恶魔说话？”莫共的眼眸越发红了，那眸中尽是无法立起瘫痪人世间的莫大的无奈和委屈，甚至到了绝望的境地。

“我并非替她说话，我只是觉得我们平静的生活了这么久，一切都好起来，为什么要打破现在这种平静的状态？我们就这样好好的生活下去不好吗？”

好好生活？她每晚噩梦缠身，如何好好生活？无论过去多久，她身旁的危险都接连不断，而且每一次都是致命……自她怀孕以后莫共的愧疚之情更加笼密的围裹住她，她更觉愧对祖国愧对故乡愧对父母愧对张甫程……她欠下的东西太多了……莫共眼神空泛，思绪又飘到了远方。

见莫共不语，荒木歌川又说道：“伊藤绫野她罪恶再多，你当初把她关在莫府地下室里日夜折磨，还有后来她被关在松川町中，你也折磨过她。她已经受到了你的惩戒，如今她神智有了问题，已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你何故还要再去搭理她？”

“惩戒？”莫共心中无尽的冷笑，“我父母均被她所害，一句轻飘飘的‘惩戒’就够了吗？”

那个曾经把自己捧在心尖上的人，如今他心里只有伊藤绫野了吗？莫共望着自己长全指甲的十根手指，更加放肆的笑起来，原来十指真的连心啊，那种钻心的疼痛又悄无声息的出现……我听过暗夜里自己最深的哭泣，因为是为你，所以撕心裂肺。可我，应该不会再听到了，因为那无数暗夜里，婆娑着永远都拯救不了的鬼魅暗影。

“她神志有问题活着比死了更痛苦。”荒木歌川又说了一句，他似乎没有发觉莫共的异常情绪。

“她神志有问题？她神志有问题会出现在樱落市？然后出现在我面前？”莫共又激烈喊道，她忽然在想，是啊，这个问题她也忽略了，伊藤绫野当初被关押在东京的时候，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疯癫的状态，为什么现在好了呢？

荒木歌川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正要说些什么，只见莫共将那只精致的盒子放回原地，淡淡道：“毕竟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心中当然万般在意。”

一句“青梅竹马”又刺激到荒木歌川的神经，荒木歌川忽然瞪着莫共，沉肃道：“那你呢？梦中都喊着张甫程的名字！”

莫共现下一惊，张甫程向她索命的场景又直击脑门出现在眼前，莫共身体一个颤抖，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

“你还说你对他只是愧疚，没有别的，如果没有别的情意的话，你怎么可能做梦都在喊他？！而且不止一次！”荒木歌川不管不顾，持续咆哮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做梦还在喊他！怪不得，之前你一定要回国，即便是一辈子守着他的坟冢也要回去。”

莫共幽绝的双眼锁死荒木歌川，如呼啸沧桑万千年都恒定的墨色大海：“张甫程……你还敢提他的名字？甫程教官为你所害，你现在还堂而皇之的和我算这笔账吗？你能算得清吗？杀人偿命，你能赔得起吗？”

莫共大声嘶吼完这一句，忽然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晕厥在地。

两个小时后，莫共醒来。

荒木歌川正坐在远处房屋角落，头瞥向窗外，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望着什么。如果是以往，她晕倒了，他定然鞍前马后，仔仔细细的照顾着，而如今，他的眼里根本没有她……莫共忽而想到，他不是在望着什么，而是在沉思，沉思的那个人除了他刚才提到次数最多的伊藤绫野还能有谁？

莫共冷声开口：“你对于自己做过的那些事都不解释吗？”

“什么事？”荒木歌川这才知道莫共醒了，他瞬时有些慌乱，难道他母亲来这里她知道了？可即便是知道也不至于这么大的反应吧？

“十五天前，你说你上山去采松茸，结果一去不复返，那个晚上你在哪儿？这些天来你又去了哪里？”

“我母亲前段时间来了，这段时间我一直陪着她。本来我是要回来告诉你一声的，可是十五天前，那一晚，母亲在山下被一名流寇刺伤了，那名流寇抢劫她的钱。所以我便将母亲送到医院，陪了她一段时间。今日，她出院回东京了，我刚从医院回来，便立刻赶回来，我便是要将这件事告诉你的。你也知道，父亲离开家中，只剩母亲一人，她很可怜。”

莫共静静听着荒木歌川把话说完，冷笑着，被流寇刺伤？明明是被自己所刺，井上芳成竟然又撒谎成流寇。可是这一次，他亲眼所见，他自己看不见吗？为何还说这样的话？难道那晚歧夹村暗室中的那人不是荒木歌川？不可能，一定是他，就是他！这一点，莫共万分确定，他的神态别人是模仿不来的，那他为何要这样面不改色的撒谎？！

荒木歌川站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好奇怪啊，他今天说话的样态又同以往一样，可是那一晚他并非这样，那冷漠的模样，她看的清清楚楚……莫共只觉得这谜团越来越多了。

莫共暗暗想着：怎样才能够弄清楚这些谜团？答案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便是井上芳成，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也许一切便都揭晓了。

荒木歌川一直期待着莫共的下文，良久，只听见莫共轻轻说了一句：“回东京！”莫共本还想问，电话不能打一个吗？莫名其妙的消失了这么久，不过话到嘴边她又不想问了，一个人如果真的在乎你，怎会将你扔在这里十几天没有任何音讯……

“回去做什么？我们在这里不是挺好的吗？之前，我本来是想打个电话给你的，可是你也知道我母亲的脾性，我怕她听到我与你的对话以后又会做出些什么来……”

“杀人！”莫共发出沉闷的一声，立刻打断了荒木歌川正在絮叨的那一堆废话！

“杀人？”荒木歌川呆愣了几秒，突然蹦到莫共身前大吼道：“杀人？你要杀谁？我现在最关心的是，我不想你被仇恨吞噬了正常的心智，我想你好好的活着，我想我们一起好好的活下去！你还想要杀谁，来，你告诉我，我去做！”荒木歌川高大的身躯挡在莫共身前，瞬时间她周身的光线好似都被挡住了，那种逼仄的压迫感倾轧下来，莫共只觉得自己气都喘不过来。

“哼，你去做？那当初在南京之时，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失去了，你怎么不去杀了刽子手伊藤绫野呢？”莫共冷冷的望着荒木歌川，“因为你舍不得，郎骑竹马绕床青梅的感情，当然舍不得！”

这段时日以来，莫共一直都在回忆着过往，当时荒木歌川他是军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立下卓越的战功身份尊贵，以他刚硬果断的作风，杀一个伊藤绫野太容易了……他如果是真的爱那个孩子，定会当场杀掉伊藤绫野……但他没有，说什么他的上司阻拦。他是驻守南京的联队长，是日军的陆军少将，他若想杀一个人，谁能阻拦的了……不过是下不去手罢了，想明白这些，莫共忽然心中一惊！原来如此……莫共想着想着，忽然咧开嘴笑了，是啊，那毕竟是他的青梅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