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一章

忽而之间，莫共如五雷轰顶，她急忙看向荒木歌川，荒木歌川眼里的震惊也不比她的少，两人都如坐在了针毡上。

“夫人您确定吗？这是您儿子的笔迹？”莫共几乎是颤抖着声音询问的。

“我非常确定，万分确定！这就是我儿子的字迹！”

“请问您儿子……”

莫共刚想要问她儿子叫什么，端木惠芝双手奋力握住莫共，浑身颤抖起来，她痛哭流涕：“我不仅失去了我的女儿平田真希，我的丈夫平田昭占，还有我的儿子平田幸义。我的丈夫和儿子他们都在外面打仗去世了……”

一字一泣血，句句断肠。

原来，平田幸义是端木惠芝的儿子！

莫共对上荒木歌川的视线，两人均如身边发生了剧烈的爆炸般被震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本日记是我儿子临走时我塞在他行李中的，我让他有空就给我写信，即便我收不到但是我可以等着他回来……没想到，这竟是绝笔……”

端木惠芝再一次恸哭，哭天抢地，这激烈哀嚎的哭声似要将这一方静谧的空间震碎！

单纯善良的平田幸义，害怕战争憎恨战争的平田幸义，每天都询问自己一遍何时可以归国的平田幸义，竟是端木惠芝的孩子。莫共这才想起来，她第一次来到端木惠芝家中，她丈夫的遗像上面写着“平田昭占”，也姓平田，但她当时并未着意。莫共再一次转回头看到墙壁上挂着的遗像，那名中年男人下面写着——平田昭占……莫共端端正正的坐着，如石化般坐着，她不敢有丝毫挪动。

没过一会儿，莫共和端木惠芝一样，眼角流出泪来。

平田幸义可爱的面容又出现在眼前，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而她的儿子，再也不会归来……与天齐高与海俯深与青山永驻的深爱，是母亲散发出来的疼惜和光辉。中年丧子丧女，这是将这位普通妇人处以凌迟的极刑。莫共的心随着端木惠芝的悲痛再一次沉入深渊，莫共的眼泪倏然落下，她的胸腔内，山呼海啸的伤痛封固在里面任凭裂肺撕心。

莫共安安静静坐在端木惠芝身边，等待她的身体稍作平息，不再剧烈颤浮。莫共望向这位丧失一儿一女的妇人，一动不动。时光浅静辄止，缓缓淌过人间这长天恸哭的一个小时。

此刻，阳光满盛，天地祥荣。

许久，端木惠芝极力忍着悲痛嗫喏道：“我儿子……日记中提到的……这位‘莫姐姐’便是你，对吧？”端木惠芝热切的望向莫共，“所以我儿子去世之前……才会将他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保管？”

莫共微微点了点头。

“你是我的救世主啊。谢谢你！谢谢你为他做的一切！” 端木惠芝再次伏首向莫共跪拜，以表重谢。这位柔和善静的夫人，双手止不住的颤抖，浑身剧烈的颤抖，“谢谢你，莫小姐，谢谢你，大恩无以为报，谢谢你让我的儿子在皇冠体育投注：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

莫共深感无法承受这样的恩谢，立刻双手撑住平田夫人，扶她起身。自己却站在原地，痛不知从哪里升起，让她这么重，全身都往下沉……

荒木歌川静静望着这一幕，他的眼眸更是深邃如海。

端木惠芝缓缓叙来：“十二年前，我的儿子是被军部的人强行抓走的，他当时离开我的时候才十二岁……十二岁呀，他还那么小……我现在都记得当时他出征的场景……那神色……”端木惠芝又开始哽咽，莫共便紧紧握住端木惠芝的手。

“昭和十九年（1944年）年末，军部的人给了我一张死亡通知函，告诉我说平田幸义已经牺牲。当时，我的整个世界都坍塌了！我本以为，到皇冠体育投注：七年了都没有他牺牲的消息，那么他便还活着，没想到我还是躲不过这样的噩耗！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还要再失去一个儿子吗？我到底做了什么，老天如此对我……”

莫共的心又开始跟着痛，眼泪如约而出。十二年，多么隆重的一个数字，平田幸义十二年前出征，南京也是在十二年前陷落的。那一年的十二月，六万多鬼魅挥刀侵袭，尸骨堆满广袤山河，蔓草沁血，连天空都是红色的。三十万双眼睛长夜不寐，等着看这苍天如何哭泣。这场梦魇已过去十二年，莫共还觉得它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如长崎上空腾起了的那颗原子弹，遮云蔽月，万千阴霾笼罩下的阴悒和死寂，十万哭天抢地的声响震破苍天！

莫共沉痛悲叹：这一切该如何评判，为什么罪该万死的那些人，还健康长寿的存活于世？

端木惠芝又转向荒木歌川：“信中的这位‘荒木大佐’是你，对吧？”

荒木歌川也点了点头。

“你叫‘歌川’？”

“是的，夫人。”荒木歌川温和回道。

“谢谢你对我儿子的照顾。很多年以前，你父亲便与我说过，你和你们家中的人不太一样。谢谢，非常感谢！”端木惠芝拱手作揖，她这才发现荒木歌川一直跪在地上，便急切道：“歌川，请起。”

莫共赶忙上前去扶荒木歌川起身，端木惠芝瘫坐在地上多久，荒木歌川便跪了多久。此刻他全身都已麻木，根本动不了。莫共一边缓缓扶着荒木歌川高大的身躯站起来，一边望着他发红的眼眶和深邃的眼眸，心中说不出的闷痛！

“歌川，非常谢谢你为幸义所做的一切。还有，当年的事情并非是你的错，所以，还请不要再这样了。”端木惠芝十分礼貌。

“好，谢谢夫人。”荒木歌川发出低沉的一句。

莫共缓缓的将掉在旁边的“千缝针”捡起来递给端木惠芝：“夫人，这也是平田幸义的东西。”

这时，莫共深切的眼神望向荒木歌川，荒木歌川当然明白莫共眼神里传递的东西，她是想问，平田幸义的死与她有关，他们要不要将真相告知端木惠芝？

端木惠芝接过来，仔细打量起来，怪不得前年在浅草寺她看到这个东西便觉得眼熟，不同的“千缝针”相差无几，她当时只以为是缝的相似罢了……

是冥冥之中自有牵引和注定吗？当初她无意间去到的北方雪国，竟然到了夏目初音的家乡；而她身上一直揣着平田幸义最珍贵的信物，无意间竟然把它交到了应该要收着的人身边。莫共默默的想道，这一切……也许都是天意。

莫共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将真相告知端木惠芝。

“夫人，其实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您。”

端木惠芝抬头认真的望着莫共。

……

断断续续的，中间哽咽几次，但莫共还是将当年南京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之后，她默默的起身，跪在一边，头微微低下来，等待端木惠芝的斥责。

端木惠芝并未说话。良久，她走到莫共身边，将她扶起来：“莫小姐，切勿如此。是恶人作恶，并非是你的过错。如果幸义不是遇到了你，可能他在战争中都存活不下来，何况，你还给了他几年的幸福生活。”

“可是我……”莫共的羞愧涌上来，说不出话来。

端木惠芝摇摇头：“如果非要论的话，是我们的入侵才导致这一系列事情发生。相比我们而言，你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日军入侵，让你失去了父亲、母亲、哥哥，你所有的至亲，你的家人、你的故乡……要论赔罪，我们才是罪人。”

莫共极力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

端木惠芝极力挽留莫共与荒木歌川在家中吃饭，但荒木歌川与莫共还是决定离开。

出门之前，荒木歌川郑重道：“我父亲他……还说过一句话……”荒木歌川望了一眼莫共才看向端木惠芝，继续道：“他说，夫人您是他这一生唯一的妻子。希望我与莫共的提议，夫人能够郑重考虑。”

端木惠芝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荒木歌川与莫共走出来，荒木江贞便快速迎上来，他急切的询问着事情怎么样了，端木惠芝说了些什么……

荒木歌川如实将屋内发生的事情告知父亲，当听到平田幸义的事之后，荒木江贞先是震惊，后又显现出喜悦。他开心的想着，荒木歌川与莫共在南京照顾过平田幸义，有这一层关系，端木惠芝也许对自己的态度能够缓和一些。

荒木歌川将父亲送回家中休息，井上芳成看到这副模样的荒木江贞，立刻走过来，眼眸中均是关切，但莫共看到荒木江贞的眼睛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她的影子。而荒木歌川也未说什么，最终，荒木江贞独自回了房间。

之后，荒木歌川从家中走出来，他在那家中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呆，莫共则跟在他身后。

到了巷子中，荒木歌川说道：“16岁，我入陆军士官学校之前，我便犹豫着，想去拜访端木夫人，但我……还是没有去；24岁，我去德国军校留学之前，我又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同样犹豫几日还是没有去；26岁，我从德国军校毕业回来，我又想着去拜访端木夫人，给她赎罪，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去，因为我没有勇气……”这时，荒木歌川深情款款的望向莫共，“共儿，谢谢你陪我完成了这件我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莫共微微笑着，眼角是湿润的。

“父亲被这个家捆绑束缚，离开最爱的人，失去最爱的女儿，荒废了他的一生，他为此付出的太多了。我只希望，余下的时光，这样的状态可以更改，可以弥补。”

莫共紧紧握住荒木歌川，她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你知道，当年在南京的时候，我看到你和莫老先生的相处，不知道有多羡慕。前期你虽然表面上痛恨莫老先生，可实际上，你很担心他，而莫老先生更是将你视为掌上明珠……你和你父亲之间的相处方式，温馨而又自由，没有任何拘束。很多年前，我便在想，父亲在家中就像坐牢一样，父亲是否可以得自由，父亲为什么不能得自由？是你给了我这样的勇气。”

莫共轻轻抱住他，慵懒道：“夫君，你这句话今天说了很多遍了，能不能换一句呀？”

荒木歌川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容。

荒木歌川望着午后明耀的日光，他的思绪被拉的悠远。刚才从端木惠芝家中走出来之时，他本想去真希墓地看一看，但又有些不敢去，犹豫良久还是决定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