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野岭一夜

“刘司令，好久不见了。”声音清脆悦耳。

刘锦山在坑底抬头望上去，除了坑边上早已站着的十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又多出了一个身材略显娇小的女子。只见她身穿翻毛貂皮大衣，头戴狗皮帽子，大衣领与帽子之间是一张俊俏的脸，高鼻梁，大眼睛，长睫毛，两条秀眉高高挑起，一张樱桃小嘴微微抿着，因为天冷，两腮有些泛红。她两只手里各提了一支毛瑟手枪，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英气。

刘锦山一时看得呆了。

那少女见刘锦山没有说话，便又问了一句：“刘司令还认得我吗？”

刘锦山觉得这张面孔很是熟悉，肯定见过，他大脑飞速旋转，努力回忆来察哈尔后见过的所有女子。突然，他想起了她是谁，所有的一切瞬间全明白了。

眼前的这位少女便是丁府丁少奶奶的贴身丫鬟——小桃！

刘锦山每次去丁府，这丫头很少抬头，所以印象并不是很深。那一次两人半开玩笑似的聊天儿，刘锦山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想着丁少奶奶，只记得这丫头长得黑黑的，没有现在这么白净俊俏，原来这丫头是故意抹黑了脸。

刘锦山收起手中的枪，哈哈一笑，说道：“弄了半天原来是你，想不到啊，想不到，你真是让我大吃了一惊啊。”

那少女也笑着说道：“刘司令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现在落在你的手里了，有点恙了，哈哈。你先把我弄上去如何？我好歹是个司令，这样聊天岂不是太没面子？”刘锦山一手举起绳网，一手摊开，指了指所处的大坑。

少女扑哧一笑，将手里的手枪一晃，便有人将绳网收了起来，又有一人扔给锦山一条绳子。刘锦山双手拉住绳子，双脚踩着坑边儿，被人拉了上来。一到地面上，手枪立即被身后一人收了去。

少女说道：“委屈刘司令跟我上山走一趟吧，有些事想和刘司令谈谈。”

这时刘锦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喊叫，叫的是自己名字，正是钟伟光的声音。刘锦山说道：“现在有十几个弟兄正在四处找我，如果一时找不到，恐怕他们会叫人来把山翻个底朝天的。”

少女咯咯一笑，道：“让他们翻，动静越大越好！”

刘锦山左右看了看，周围有十几条汉子，想逃走并不容易。刘锦山再看这位少女，她虽然穿着大衣，依然能看出高挑的身材。刘锦山问她道：“若没有猜错，你就是传说中的野岭艳狐吧？”

少女秀眉一挑，说道：“不错，就是我！”

刘锦山点点头，说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苏姑娘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刘某早就听说苏姑娘的一些传闻，实在是佩服得很。今日有幸，终于见上了一面。”

少女笑了笑说道：“刘司令，还是少拍马屁吧，赶紧上山！若你那几名手下找了来，真要动了手，可不好收场！”

刘锦山再次左右看了看，依然没有发现逃走的机会，便又笑着问少女道：“苏姑娘该不会把我带上山砍了脑袋吧？如果是要砍脑袋，现在就动手吧，何苦再让我爬趟山呢？”

少女又是咯咯一笑，说道：“刘司令过虑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和刘司令无冤无仇，为何要坏你性命？”

刘锦山感觉她说话爽快，不是那种口是心非之人，既然她没有害己之心，反正又逃不了，不如就跟她上山走一遭。“好吧，那咱先上山！”刘锦山说罢，迈开步子走了起来。那少女身形一晃，走在了刘锦山侧前方。

后面有一个汉子问道：“当家的，要不要把他的眼蒙起来？”

那少女说道：“不必了。”

刘锦山猜不透这野岭艳狐目的何在，一路纳闷，只是跟着她在雪岭中穿梭，一会儿挤过一条石缝，一会儿绕过几条山沟，如同走在迷宫之中，几乎是步步玄机，现在天色渐黑，若哪个岔口走错了，恐怕是一时半会儿绕不出来。

不久众人便到了山顶之上。

山上树木也很浓密，只是深冬季节树叶凋零，略显得荒凉。翻过山顶，在一山坳处有很大一片空地，没有一棵树木，白雪覆盖下显得格外平坦。

刘锦山跟随那少女走进了这片平地，十几条汉子紧随其后，身后留下了十几排脚印。

快要走到这片平地的尽头时，刘锦山借夜光看见不远处有一片小雪包，有几百个之多。刘锦山觉得后背发凉，头皮发麻，这些恐怕不是雪包，是坟头！

穿过了这片雪地，众人又进入了密林之中，约摸走了二里多地，到了另外一处山头，在山石之间极隐蔽的地方有一个洞口，那少女略低了低头走了进去。刘锦山朝后看了看，那十几条汉子正紧紧盯着自己，刘锦山苦笑一声，低下脑袋也钻了进去。

洞口虽小，里面却很宽敞。洞**用木柴树枝点着一堆火，把整个洞里照亮。围着火堆坐着几人，映在洞壁上的影子影影绰绰。刘锦山一眼便看见其中有一女子，也穿着貂皮大衣，留着一头秀发，那正是丁少奶奶。刘锦山先是一惊，随即释然。她看见刘锦山进来，对他嫣然一笑，刘锦山礼貌地冲她点了点头。

那少女继续往洞深处走去，有几个汉子也打算一起跟着走进去，那少女回头说道：“张大哥、李大哥，你们就在外面等一等吧，我单独与刘司令谈一谈。”

那几人互相看了几眼，那少女又说道：“几位大哥放心，我不会把刘司令怎样，刘司令当然也不会把我怎样，是吧刘司令？”说着望向刘锦山。

刘锦山不知说啥好，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往里走还有几个小山洞，里面铺着干草被褥。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少女走进其中一个小山洞，刘锦山也紧随她进来，少女用火柴点燃了洞壁上的一个火把。当刘锦山看清了洞内的摆放，惊出了一身冷汗。

洞内里侧一张石桌上摆放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先考苏公讳连福之灵位”，牌位前有一香炉，燃着三根香。

少女转回身，将狗皮帽子摘了下来，放在了石桌角上。一手解下头巾，一头乌黑的秀发披落了下来，她用手指将眼前一缕秀发拨在了耳后。

少女发现刘锦山脸色有些难看，便说道：“刘司令不必紧张，这次请刘司令上山来……”少女抿了抿嘴，“我是有事相求！”一双水汪汪大眼望着刘锦山，等待着他的回答。

刘锦山看她一副真诚的样子，确实是真心有求于己。刚来守泉时，听到关于她的传闻，早就神往能见上一面。只是听许石清、王保文的意思，野岭艳狐对守泉官员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这又让刘锦山觉得这位姑娘杀人无数，好歹不分，虽然她身世悲苦，却没必要这样滥杀无辜吧。有时夜里躺在床上，刘锦山就猜测这个野岭艳狐是个什么样子，是面相甜美笑里藏刀？还是惊艳妖冶毒如蛇蝎？今日一见，才发现自己错了，所谓野岭艳狐，不过是一个俊俏的小姑娘。

刘锦山不知她求自己何事，但这种处境下，立刻拒绝似乎很不合适，便说道：“苏姑娘请讲，但凡刘某能帮得上的，一定尽全力。”

苏姑娘双眼露出了凶光，恨恨地说道：“请刘司令帮我杀个人！”

刘锦山已经料到不是简单的小事，他杀人无数，杀个人其实也算不上大事。“杀谁？”刘锦山问道。

“秦世龙！”苏姑娘咬牙吐出这三个字，而后又解释说，“这个秦世龙非常狡猾，自打我杀了牛角山二当家的曹中芳后，他就躲在牛角山上再不下山，让我无法下手。我本应该是等秦世龙下山时动手的，可当看见曹中芳抢劫村子时要杀一个孩子，只得出手，可惜打草惊蛇。这几年我想尽了办法，都不可行。牛角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不可能到山上杀他。思来想去还是找你们官军来帮忙，引蛇出洞，才能报这个深仇大恨。”

刘锦山听她说杀秦世龙，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早就想除掉秦世龙了。不过刘锦山没有立刻答应她，而是问道：“你为啥选我来帮忙呢？在我之前不也有官军吗？”

苏姑娘看着刘锦山，极为认真地说道：“因为你是个好人！”

刘锦山撇嘴一笑，说道：“哦？何以见得？”

苏姑娘说道：“不知刘司令还记不记得，您刚来守泉的第二个晚上，那夜大雨，我潜入你们司令部，偷听你们说话……”

“那晚上是你？”刘锦山惊讶地差点跳起来。

“没错，说起来你们的警戒实在是差了些，那晚上你们的人都在喝酒吃肉，我轻而易举翻墙进去，爬到二楼，听你们说话，主要还是探一探刘司令来守泉的目的。原本我以为刘司令来守泉是为了丁家宝藏呢，后来发现，刘司令根本没有提及此事。当我听到刘司令说‘滥杀无辜，不管是谁干的，老子也绝不放过，还死者一个公道’时，我就觉出刘司令是个正直之人。刘司令到丁府多次，一向举止得体，从未对丁少奶奶动手动脚，也从未询问过丁府宝藏半句，足见刘司令不是黄兆祥、段明那类的小人。黄、段等人来守泉，我也探过数次，不过每次这个姓黄的与姓段的都是商量怎么能敲诈出丁家的宝藏，丁家少奶奶如何如何，这样的人，我能指望得上？”

“那黄司令、段团长也都是你杀的了？”

苏姑娘把头一昂，说道：“是我干的我承认，不是我干的，也没必要揽在自己身上，黄兆祥、段明二人不是我杀的！”

刘锦山看她不像说谎，也没必要说谎，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不是野岭艳狐，那么又是谁所为呢？刘锦山接着又问道：“那丁家大少爷是不是你们劫走的？”

“据我所知，丁家大少爷丁志锟是被蒙古人劫走的，他们在我的盘子里干的。不过我与蒙古人没有什么梁子，没必要插手此事。蒙古人故意借那一夜大雨把道路给堵了，第二天逼着丁志锟绕小路，半夜在山间动手。至于蒙古人把丁志锟劫去哪里，我不得而知。但他们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丁家的宝藏，因为仅隔一天，蒙古人与牛角山就联手攻打丁府，抢去了丁家家谱。直到此时我才知道，牛角山和蒙古人竟是一伙的。”

“丁家真的有宝藏吗？怎么觉得不靠谱。”

“传说是有，是不是真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刘锦山叹了口气，看看旁边有个石凳，便坐了下来，突然笑着问道：“说了这么久，也不知姑娘怎样称呼？”

那少女笑了笑说道：“我姓苏，刘司令应该是已经知道了，单名一个‘莹’字。”

“苏莹，苏莹，好名字！”刘锦山喃喃说道。

“刘司令还没说这忙帮不帮呢！”

刘锦山想故意刁难她一下，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如果我说不帮呢？”

苏莹说道：“那我也不为难你，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了！”可她又不甘心，继续说道，“秦世龙与日伪勾结，为非作歹，祸害百姓，你作为剿匪司令，难道不应该剿这样的匪吗？”

刘锦山看她有些着急了，忙说道：“我这不还没说不答应嘛！”

苏莹秀眉一挑，说道：“不管答不答应，刘司令欠我一个人情要还！”

刘锦山有些奇怪，笑着问：“咱俩没见几次面，我欠你什么人情？”

苏莹冷冷说道：“你还记得土匪攻打丁府那夜吗？在巷子里有人偷袭你……”

刘锦山恍然大悟，站起身说道：“那夜在屋顶打死土匪头子，救了我的人原来是你！”

苏莹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刘锦山重新坐回石凳，轻声说道：“这么说来，这个忙不帮也得帮了。”

苏莹重新露出了笑容。

刘锦山问苏莹道：“那你知道袭击我的蒙面人是谁吗？”

苏莹摇了摇头，略略思索后说道：“那个人我感觉认识。”

“你认识？”

苏莹看着刘锦山，说道：“看背影有些熟，只是想不起来是谁。”

“我也是这个感觉，真他妈奇了怪了！”

苏莹又道：“那夜我一直跟踪他，直到他进了丁老九家。”

刘锦山有些惊讶，“丁老九？”

“没错，丁老九，这个老东西有问题！”

刘锦山沉思了片刻，然后说道：“先不管他。杀秦世龙这件事，于公于私我都责无旁贷，苏姑娘这个忙我帮定了！”

苏莹一双大眼满怀感激的看着刘锦山，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事成之后，我送一样东西给你，这是多少人费尽心机得不到的。”

“什么东西？”

“现在不能告诉你，事成之后自然相送！”

刘锦山“哼”了一声，说道：“故弄玄虚。”刘锦山一向这样，和人聊几句后就熟了，想到啥说啥，从不过脑子。

苏莹被刘锦山挖苦这一句，非但不生气，反倒觉得刘锦山这人没架子，好相处。苏莹说道：“计划我想好了，我们……”

刘锦山向前探了探身子，摆摆手打断苏莹道：“计划不着急，杀秦世龙和杀条狗一样。其实我特想听听你那些传奇的经历，能不能给我讲讲？让我过过瘾，嗯？”

苏莹先是一笑，说：“在丁府我就发现刘司令是个有意思的人，那时我假扮丫鬟，刘司令和我聊天也没半点架子，真是难得。”

苏莹也坐在了一个石凳上，思绪回到了十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