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死狱

当他闻到了肖雨儿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味，带着一点点茉莉花的幽香，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肉之中，记忆的最深处。他犹豫了一下，松下了紧绷的神经。

这里是哪里——黄泉路，人死后必经的最后路途。到处是一片让人窒息的沉沉死气，没有温暖，没有光明，也没有爱。可它好安静，一丝风都没有，只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声，仿佛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如果这是梦，是幻境，是他的想象，就让它美一些，更美一些吧？暂时忘了其他的吧？忘了现实，忘了恐惧，忘了那些让人害怕的真相，和不知什么时候又到来的分离……他终于紧紧地抱住了她！

忽然，幽幽的灰光从肖雨儿的身上散发了出来——这是死去的魂灵才有的光芒！“雨儿，这灰光……你怎么了？”他吃惊地松开了她。目光交汇间，肖雨儿一脸平静地凝视着他，对他释然地微微一笑。

“师兄，我从未后悔遇见了你。你的出现，你带给我的所有改变，才是最真实的。真希望一切没有结束，这里不是我们的结局。”随着灰光的出现，肖雨儿的模样很快变得模糊透明起来。

他察觉到不对，伸出手，灰光一闪，她已经退到了距离他十米之外的地方。他急忙追过去：“雨儿，怎么了？你为什么突然……”

她深深地凝望着他一眼，消失了。

“雨儿，雨儿，雨儿！”他来到了肖雨儿消失的地方，只摸到一片虚空，“雨儿，你在哪里？”他伫立在原地茫然四顾，有些不知所措。光秃秃的山丘还在，黑幽幽的忘川河还在，漫漫长的黄泉路还在，可他的雨儿却不在了。

骤然，他周围的景物开始了变换，几乎就在一瞬之间，光线暗了下来，只剩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在哪里，为什么这么黑？不一会儿，他的双眼适应了黑暗。

狭长的走道，厚实的石墙，斑驳的铁门，潮湿阴冷的空气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发霉味和血味。黑沉沉的走道深处传来沉闷的低响。嘭、嘭、嘭……一声又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撞击着铁门？

他太熟悉这里的一切了。天雷的牢房，被降妖人称作死狱的地方。无论是曾经的天雷总部，还是之后建立起来的万古大厦。这座黑暗残酷的地牢一直在原地，百年不变，像一座隐蔽在凡间的地狱，折磨着囚禁在其中的妖怪，和不守规矩的降妖人。

他被关在这里整整十年！十年的日日夜夜，一间几平米的牢房，时间缓慢得像是停止了，感觉不到它的流逝，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孤独陪伴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时光。

那时候，他被人遗忘在了地牢里，没有处死的命令，没有释放的希望，也没有一个人来告诉他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挣扎，愤怒，暴躁，痛哭和绝望……以为自己有一天会死在牢房里，直到最后他安静了下来，双眼忽然看清了黑暗里的一切。

斑驳的墙面上到处是他发疯后留下的抓痕，凹凸不平的铁门上是他无数次抓狂地拍打和撞击的结果。他**那些痕迹，暗暗下决心，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出去，成为最强的人！

“又是幻觉吗？”他站在走道里困惑地想着，忽然听到一声惨叫。

“啊——”

声嘶力竭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异常地清晰，是谁，在痛苦地哀嚎？声音停下后，地牢里恢复了死寂。不一会儿，那个沉闷的嘭嘭声再度从深处响了起来，一声再一声，沉甸甸地敲击在心口，压抑得令人难以呼吸。

他向牢房深处走去，寻声走到了发出声音的牢房前。沉重的铁门随着声音一下跟着一下地震动，里面有人在撞击着铁门？

突地，铁门上的小口被打开了，一双眼睛露了出来，充斥着血红的颜色，两眼间还贴着一张镇妖符。仙鹤妖？对上那一双眼睛时，他吃了一惊。一百多年前的那个中秋夜，他在北京城里的一条大街上逮住了他，之后一路把他押回天雷关进了死狱。

他几乎遗忘了他……

他其实想直截了当地杀了仙鹤妖，为书生报仇，但师父告诉他：毫无意义的活着比死亡更可怕，其实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李太远，你明白不明白？

你明白不明白？

他随后放下了手中的刀。师父的话，当时并不明白，现在终于懂了。活着就是煎熬，在他从死狱出来的那一天，在他重新看见肖雨儿的那一刻起。

之后，他没有轻易地放过仙鹤妖。在仙鹤妖刚被关进死狱的那段时间里，他几乎天天折磨他。他对仙鹤妖使用各种的刑罚，看着他惨烈地哀嚎和痛苦地哭泣，听着他愤怒地控诉和高声地咒骂……那些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他的脑袋里，只有脸上毫无表情的冷漠，和胸中无尽的恼怒。

直到仙鹤妖被折磨得昏死过去，周围像死一般地安静下来。他丢掉刑具，擦去手上的血，才感觉牢房窒息憋闷，身子精疲力竭，愤怒早已荡然无存。他走出牢房，莫名地问自己：我到底在干什么？

后来，仙鹤妖被他折磨疯了。他也失去了折磨他的兴趣。合上沉重的铁门，他把他遗忘在了牢房里，不再理会他。

牢门小口里的红色眼睛对着李太远看了几秒，又收回了视线。仙鹤妖没有看到他，那双红色瞳仁里也没有他的倒影。仙鹤妖很快退回牢房里，蹲坐在一角，披散着头发，微晃着脑袋，呢呢喃喃着，不停地在说些什么？

仙鹤妖没有看到他？这么近的距离，眼睛对着眼睛？如果是以前，即使是疯掉的仙鹤妖，只要他一进入死狱，他就能立马辨认出他的声音，变得极度焦躁不安起来。难道这不是曾经发生的事情，也不是十九层地狱的惩罚？

就在这时，仙鹤妖好像又感觉到了什么？突然猛扑到铁门前，一双赤红的眼睛对着他射出愤恨的光。“谁，谁在那里？”仙鹤妖嘶吼着，用脑袋猛烈地撞击铁门，身上的铁链发出哐哐的声响。

李太远不由得退后一步，仙鹤妖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能够辨认出他身上与周遭些许不一样的气息，所以突然猛扑了过来？奇怪，他在哪里？

仙鹤妖依然没有看到他，再度困惑地退回牢房里，发出又哭又笑的声音，还夹杂着他混乱的诅咒。他辨认出他的话语——那是百年前他在他的折磨下发出的咒骂：“你会更惨，你们一定会比我更惨……”

他轻叹了一口气，掉头就走，不理会仙鹤妖的咒骂。身后的声音在走廊里很快小了下去，他越走越往里，不自觉中来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立在厚厚的铁门前，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这道铁门后面不足十平米的地方，就是曾经关了他十年的地方！

铁门上凹凹凸凸的痕迹还在，百年来没有改变，只是爬满了铁锈。而那个曾经被关在里面的降妖人发誓要活下去，成为最强的人。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他，两手空空，没有成为最强的人，始终无法保护那个最重要的人。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铁门上的痕迹，怎知手指直接从门上穿了过去。这是幻境？虚无的亡魂触不到任何物，可以穿过任何物，但他们能够被妖怪看到。可是仙鹤妖看不到他，他能看到仙鹤妖，所以他不在死狱里，或者死狱不是他所处的地方。他分不清他所处的死狱是真实的，还是虚幻。

他犹豫了一下，穿进牢房里。这个他呆了十年的地方自从离开后便没有再回来。这里代表了他的挣扎和绝望，伤疤和痛苦，以及自己的曾经。当他从牢房里走出来的那一刻，他曾感觉到了一丝轻松，某些东西早已从他的身体里流走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穿过牢门，眼前的景象令他顿时惊呆了。

雨、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