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保成想好了，他也要养头牛，在地里刨食的人没有牛，就像上战场的士兵手里没有枪，拿什么去拼搏去战斗，去给老婆孩子创造更美好的生活。

牛是一定要买的，可惜眼下怕是买不成了，家中无粮心慌肉跳 ，保成何止是心慌肉跳，他是心急如焚。过不了多久就要断炊了，一家子人该怎么渡过这个春荒，才是眼下最让他头疼的事。

保成锁紧眉头，狠狠地把脚边的草踩进泥巴里，这日子过着过着怎么又过得没路走了呢？

秀兰买了一刀肉，把房头里的那些姑娘婶子都给惊动了，她们还被惊得不轻，见到秀兰直问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有的还特地跑家里来问:“秀兰，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下手这样阔？”

秀兰想，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第一次有自己的田耕种，当然是好日子，好日子就该庆祝，好日子就该吃肉，有什么错？

肉确实是买得太多了，秀兰越看越觉得肉是买得太多了点，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明天该怎么办？保成回来该怎么交待？

秀兰决定把多余的肉退回一些给杀猪的老胡，换点豆腐来炖。老胡靠在案板上，不怀好意地看了秀兰一眼，嘲讽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把你退回娘家去，你干么？”

凤仙果真有了身子，追云从茶山回来，把事情证实了，既然秀兰买了肉，追云就借花献佛吩咐秀兰给凤仙送点肉过去吃，补补身子，安安胎。

既然婆婆张开口了，秀兰也不好说什么，炖好肉就打发珍珍给凤仙送去一些，顺便也喊上追云来家吃饭，刘大余和春花都来吃了，当然不好另了追云一个人。

保成回家看到桌上那一海碗肉 ，当时就吓得脸色发灰，他知道什么都没有了。

追云从家里带了烧酒来给刘大余下肉，有酒有肉刘大余就快乐似神仙了，追云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让丈夫快乐的机会。刘大余一家三口围着桌子狼吞虎咽像吃荒一样凶狠，吃得嘴角冒油丑态百出 ，完全不知道形象是什么东西了。

保成坐一旁直愣愣盯着，感觉眼睛里正汩汩淌着鲜血，身上一阵生生的裂疼，像被一群饿狼撕开了皮肉，大口大口舔着自己身上的血。保成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自己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败家娘们。

秀兰看到这一幕，也傻了眼，这是把小孩送到狼窝里面去了，别指望她们会给你留下点什么来。珍珍跑过来向秀兰要肉吃，秀兰才想起孩子们连油腥都没沾上。

就这样，保成紧扣下来的一点续命钱，变成了一顿饕餮大宴，片刻间就被狂扫一空。刘大余酒足肉饱眉开眼笑，僵着舌头一个劲夸秀兰好，孝顺……

秀兰偷偷望着保成那张冰冷的脸，心别别跳怕得要死。

等家里的人都走空了，秀兰小心翼翼地对保成说:“艳红让你到死娃山上去看看，可能山上出点什么事了，她不像是跟我们开玩笑的。”

保成冷笑着说:“山有什么好看的，有你这个了了鬼，有多少金山银山都不够你败！”

晚上，被生活所逼的保成跟秀兰大吵了一架，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追云听说儿子家里要断粮了，早忘记中午那顿肉是谁给吃光的，也凑上来怪罪秀兰不会持家过日子，末了还趁早先声明下自己家里的粮食也不够吃了。她说:“不是我不借你们粮食，我是没有办法，自己家里都不够吃，马上也得借点凑凑了。”

保成知道自己这个长子向来不受父母待见，他在父母眼里总跟窝囊傻挂着钩。刘大余对保成有这样的看法 ，还要从保成少年时发生的一件事情说起，那时保成十七八岁的样子，刘大余经常打发他拉柴到集市上去卖 保成每次都老老实实把柴卖了，然后如数把卖柴的钱交给刘大余。

后来，保成看上了村里的一个姑娘，可人家姑娘没注意到身边有个痴情的小伙子正深情地暗恋着她，也可能是根本没瞧上保成这呆头鹅。犯了单相思的保成像被困在了茫茫无际而干涸的沙漠里，蠢蠢欲动的青春像那毒辣辣的太阳一样熊熊燃烧，他期待爱情就像快要被渴死的人期待着一场救命甘霖。面对着爱情，保成窘迫自卑，他的空袋里从来没有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一个子儿，他凭什么向往爱情。

钱是怂人胆，于是保成打起了刘大余那几担柴的主意，保成认为柴是自己捡的，其中应该有自己一份。这个想法足足酝酿了三天，保成才战战兢兢地私藏下了一块钱，没想到因为是初犯过于紧张，居然忘了瞒报柴的斤两，两头账对不上立马就穿了帮，还被刘大余耻笑愚蠢，人也被父母看轻了，时常要拿这件事出来怼他几句。从此保成卖柴成了街坊里一个经典笑话，自然他的爱情也彻底泡汤了。

追云的意思很明了，她不想被儿子拖累。保成也不指望能依靠父母，他想起自己和秀兰结婚的那天晚上，原本是喜气洋洋的，酒也摆得体面，追云话说得圆润没什么可挑剔，秀兰娘家送亲来的人也很满意地回去了。谁曾想来喝喜酒的客人一走光，追云竟然就把铺在新房里的一床新被子马上换成打了补丁的旧被子，她把那床新被子叠整齐抱走了，说要留着给保平结婚时再用一回。这对当新娘的秀兰是多么伤自尊的一场欺骗，一顿羞辱。

好好的一个新婚之夜，新娘打好包袱哭着闹着要回娘家，新郎蹲在地上哭得像个没家的孩子。到后来分家，家里连个锅灶都没有，夫妻俩像小孩过家家一样，在门口叠几块石头放口小铁锅，就算把日子过起来了。这些还都不算，刘大余还硬把保成一个人的工分拨走了三分之一作为儿子对父母的赡养，把小俩口往绝路上逼。

世上有这么狠心的父母么？保平把父母之前对大哥做的种种都看在眼里，才上演了一出请四个大舅子来逼宫的好戏，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保平想，什么样的日子不都过来了，自己宁可低头向别人去借粮，就算要饭也另了你这一个门口，人再穷，志不可穷。

秀兰是那种天生心大不记事的人，不知道是哪个以德报怨的菩萨投胎转世来的，追云那会对她做得那样出格，她也一点都不长记性，别人给她一滴，她非报一桶不可，家里都到这种地步了，她还能倾其所有去买刀肉来装阔 ，保平想想有时这傻女人也真招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