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秀兰把肉放到水缸砧板上，用钵盂压紧，野猫可比神仙还灵，就等你一疏忽，它好趁机下手，闪电样的快，你还没见着它的影子，东西就飞了。

秀兰再出来， 凤仙已经回屋去了，门还开着，暗幽幽的。这道门秀兰有好些日子没踏进去了，追云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秀兰也烂肚心肠，凤仙还是追着秀兰叫大姆，黏黏答答，秀兰却不敢再教她做这做那了，长点记性罢，哪个情愿背黑锅。

凤仙病了，看得出来的，家里又没人，不过去看看，心里还是过意不去，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总是一家人。

秀兰跨过那道门槛，长吁一口气，像冲破了某路大神设下的一道仙障，许是魔障也未可。一眼先撞到的，是贴在房门上的那个大红喜字，那字已经被风吹斜，喜气是没有了，倒有几分滑稽，时不时地在风里“噼噼”得瑟几下。

凤仙和衣侧卧在大红镂花床上，手臂折叠枕着头，面朝里睡着。房间里的光线很暗，一领新蓑衣挂在墙上，遮去了大半个窗户。保平也真是人心不足，向父母多要了半间房子不算，还要狮子大张口要那头大水牛。你想刘大余能舍得把大水牛给他吗？最后还是死活让他拿走了一件新蓑衣。

保平的煞性比保成重，毫无疑问的了。

“凤仙，凤仙，”秀兰轻推凤仙，见凤仙脚上那双沾着泥巴的布鞋没脱下来，又忍不住说她几句：“凤仙啊，上床前要记得脱鞋子，这床里掉着沙泥石子，睡着不硌人么？”

“唔，”凤仙转过身，秀兰帮她把鞋脱了，整齐放床前。

“凤仙，你哪里不舒服？”

凤仙拧着眉头不响。

“头疼么？”

秀来用手探探凤仙的额头，又放自己额头比较比较，并没有发烧的迹象。

“那么，是肚子疼？”

凤仙摇摇头说：“睡觉。”

唉，怎么好，这样苶苶的，又像三岁小孩一样，什么都不会说。

还是去找曹医生来看看，医生看过才放心。

太奶奶坐在弄堂转角处的石板上，边上还有几个一起纳鞋底的女人，话讲得呱呱响，像一群正在开会的乌老鸦。太奶奶眼尖，见秀兰匆匆地赶，就把她喊住了：“秀兰，出什么事了，这样紧张？”

秀兰说：“太奶奶，凤仙病了，我去找医生。”

“哎呦，怎么病了，是感冒了么？上春水的时候，最容易感冒的。”太奶奶**的嘴巴像一片被山洪冲刷过，沟壑纵横的盆地。

“不晓得，苶苶的像个瘟鸡一样。”

边上纳鞋底的这会都竖着耳朵听过来了。

太奶奶眯着眼睛笑：“亏你也是生过两胎的人，凤仙这症状怕是有了身子，你先去问问她身上有多久没来了。”

大家围一堆的都“咯咯”笑起来，太奶奶一提点，秀兰也反应过来了，凤仙嫁过门已经这么久了，也是该有身子了。

这样的话，就先不用去找医生，反而要找婆婆追云去看看凤仙了，毕竟她比自己懂的东西多，凤仙有没有身子，她一看就明白了。

这个时间追云应该在池塘边洗衣服，秀兰又急着奔池塘去了。池塘边大老远就传来一片“邦邦邦”气势磅礴捣衣声，女人跟衣服就是上辈子的仇家，恨不得一通就敲稀烂了。

追云不在池塘边，秀兰又扑了个空。金鑫老婆艳红正在埠头上洗衣服，见到秀兰，把她叫住了：“秀兰，秀兰，等一下，我正要找你，有事情和你讲。”

艳红放下手里的衣服拉着秀兰到偏僻处，秀兰问：“什么事情，还怕给人听到？”

艳红正经不同秀兰玩笑，说：“死娃山上那么大一片林子，保成平日可有上去转转。”

秀兰细忖来，还真没听保成说上过山，顶多就从山脚下绕上一圈，山上荆棘扎堆，早没了路，无事也不愿扯到那山上去。

“我劝你们尽早到山上去看看吧，不然就等着……”

“等着什么？快说呀，等着什么……”

“等着什么，自己去看了就知道，你们自己去看看吧！”

艳红话说了半截，又像在忌讳着什么，不肯明着说了。

秀兰又吃惊，又狐疑，这山上能出什么事呢？艳红说话支支吾吾，肯定是瞒着什么，她不方便说出来。说来两家人平日走得那么近，艳红在为难什么呢？

艳红不愿说，秀兰也不强求，有事没事让保成上山去看看就知道了。凤仙病着，自己还要去找追云，顾不得那么多了。

秀兰四处寻找追云，有人经眼到说是去了茶山上了。秀兰又一路跑到死娃山，从山脚往上看，那密不透风的树林像个大钢盔罩在山头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没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能有什么事。秀兰这么想，心里稍安定了些。时候不早，还是先回家做饭罢，田里干活的要回来了。

刘大余拉犁是**，那田耕得又直又深，当然也有大水牛的功劳。草根泥块在犁上“哗哗”向两边翻滚着，一道道泥浆水路在老水牛背后兀然打开，又缓慢而优雅地合聚成一滩平水。青草味，泥土味，温暖的阳光味，在田头氤氲，熏得人神清气爽。

保成用齿耙把结成堆的草紫耙开，踩进泥底，等插上秧，这些草根就会腐烂成养份，改善土壤，是天然好肥料。

刘大余挥着竹枝赶牛“咑——咑——”老牛边拉着犁，边不时偷啃脚边的草紫，刘大余见了就用竹枝狠抽它一鞭。春花在一旁看见爸爸打牛手下不留情，心疼了，嘟嘟囔囔地说：“牛吃草天经地义的事，你打它干嘛。”。刘大余说：“牛不耕田，鸡不下蛋，狗不看门，猫不抓老鼠，全都是废物，废物留着就没有用了。”

春花撇着嘴不以为然。

正忙着，有村民跑到田间向刘大余借牛耕田，刘大余一口回绝了：“没见我自家都忙不过来么，牛没空！”

过一会，又有人跑来找牛耕田：“大余，到我家耕田，我算工夫给你，管一顿饭，会来不。”

“成，明晓就帮你耕去。”刘大余爽快地答应了。

保成在一边听出了门道，自己就是前面那个借牛的人，借不到牛，觉得谁都欠了自己的，世界很黑暗。现在看来，世界还是光明的，只是吃大锅饭的日子彻底结束了，又回到了市价两讫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