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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历万年亥月甲子日

小说:吴刚日记 作者:疏影胡杨 更新时间:2018/1/21 11:00:45

今天是一个非常值得纪念的日子,我想。

特殊,并不是这一天在在人间,或者仙界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或者在人间和仙界的历史上曾经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过,更或者与其他人其他神仙而言有着什么特殊的意义。一切都是很平常,就像昨天明天一样,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西山落下,既没风也没有雨,或者冰雪冰雹等异常气候,该开的花儿还是和往常一样迎着朝阳绽开花蒂,该吃草的牛羊还是和往常一样走出围栏,在碧绿的草地上敞开肚皮吃草,他人他仙还是和往常一样该干嘛就干嘛。总之说来,今天对于其他人其他神仙其他万物生灵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子。但,对于我,对于我吴刚来说,今天就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日子。就在今天早上,我离开了人间,飞升了,成了神仙,成了在人世间受万人敬仰的神仙。

这也算是实现了我的梦想吧。到底是做有七情六欲的人好,还是做无忧无虑的神仙好……这是我一直不敢面对,也不敢回答的问题。

或许在小时候,也不是那么遥远的过去吧,在人世间我就只是一个快乐的小医生,甚至连小小医生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终南山中的采药人。我真的很深爱我的母亲,她把我生养**,这恩情就是我用我的生命来换也是无法报答的。可是,那毕竟是人间,朝起而出,日落而归,母亲还要忍受着病痛为我准备好一日三餐。我们家只有母亲和我两个人,和人世间的很多家庭一样,我们的父亲都为我们的国家献身疆场了,他长得什么样子,母亲的记忆也是残缺不全的,在桐油灯下母亲有时候会说父亲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他也是一个身强力壮的,身手敏捷的采药人,世居大山深处,以采药为生,见人也会笑,就像向阳花一样,很开心,也很热心,眉间每天都能看见最新鲜的欢歌笑语。但这是母亲最初的记忆,应该还是我小时候,五六岁的时候母亲经常说起的父亲。我说过,我没见到过父亲,我的父亲是职业战士,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离开了我们家和我的母亲。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会是一个战士?这难道就是一个男人一出生就注定的身份?氏族之间的,部落之间的,国家之间的,在人世间人们的战争很多,今天我打你,明天你打我,再过一天又是他打我我打他,好像杀戮从来没有停歇过,从平原到丘林,从森林到原野,白骨皑皑,尸横遍野,我都不知道躺在大山里面那些尸体会是那些孤儿寡母的父亲丈夫。也许,有一天我会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当然,我也会有妻子儿女,她们也会成为孤儿寡母。这难道就是至今还滞留在人世间的那些人的共同命运?一样的身份一样的遭遇?当然,在男人们走向战场之前是不一样的,譬如我的好朋友阿三,他就只是一个小铁匠。他也有父亲,只不过他的父亲不像一个男人,话很少,成天阴沉着脸。

母亲说阿三的父亲是和我父亲同一天一起上的战场,那是一场针对谁的战争,针对那个部族的战争,母亲没有告诉我,母亲就是在阿三父亲归来的那天晚上不再说我与父亲长得很像。那是一个阴沉的,连续下了十多天细雨的傍晚,阿三的父亲是我和阿三在村子外面的山涧发现的一个“野人”。是的,刚发现阿三父亲的时候他就是一个野人。长头发长胡须,很凌乱地贴在脸上,脸庞黑瘦黑瘦的,仅存的一只手指甲也很长,指甲里面还有乌黑的泥垢。我们是人,是人就会每天洗脸,梳理头发。我和阿三还没到长胡须的年龄,但每天洗脸梳头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否则,我们是没办法出门见人的。就是现在,阿三的父亲就算不说话,也是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洗脸梳头,就用他残存的一只手,捧起一捧水,很小心地敷在脸上,然后慢慢擦拭,一遍又一遍,化我们十倍的时间用在洗脸上,就连眼角很难清洗的铁炉飞出的碳杂也要清洗得干干净净,就算他知道等会儿还有会碳杂重新占据眼角,他也要擦拭干净,让自己一点儿都不像与铁炉打交道的人。所以,阿三的父亲在停炉的那几天根本就不像一个铁匠。这一点,阿三就差远了,十指乌黑且不要说,平日里就连眼圈也像大熊猫的,乌黑溜青,活脱脱每时每刻都在告诉他他的职业就是一个铁匠,每天都在与铁炉打交道。

阿三父亲现在模样是与刚回到村子大不一样的。就在阿三父亲回到村子的那天晚上,母亲回来的也很晚,其实全村的人也都回去的很晚,因为村里的狗一直在叫,此起彼伏,阿三家的门“吱呀”一响,院子里的狗就开始叫了,从村东头叫到村西头,从村北边的那一户叫到最南边的那一户,从最初生撕裂地的狂吠到最后有气没力的**,我想,狗儿们都已经叫不动了,最后的那几声只是在尽职尽责地提醒一下主人:“村子里有人在走动,请注意一下把门窗关好。”回到家的母亲是筋疲力尽的,眼神木纳,神色呆若木鸡,这个样子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吓坏了,藏在被窝里,一动都不敢动。

那个时候我五岁。

我不是一个擅长记住在某个时间发生某件事情的人,一来那个时候我很小,虽然能帮母亲拾一些柴火,也能帮母亲干一些地里的农活,但大部分时间大部分家里的地里的活计还要靠母亲操劳。但,就在那天,母亲从阿三家回来的那天晚上,母亲就已经不能下地干活了。她的双腿打颤,没有可以搀扶的物件就没办法站立起来。脸色蜡黄的母亲在家里躺了三天三夜。在这三天里我也学会了从河里抓鱼,也学会了烧火。我饿啊,我不出门找点可以吃的东西,我和母亲都要被饿死。可是,就这样,我把我熬好的鱼汤端到母亲眼前,目前的眼神还是散漫的,甚至我早上端给她的鱼汤到晚上我回到家,她动都没动,依然放在床头的石头上。那三天是这一生中我最害怕的一段时间。我怕我没了母亲,害怕母亲从此后再也不管我,害怕母亲再也不要我。这不是不可能,譬如我的小伙伴卯敦,他的母亲就在第二天跳崖了,等村里的老人们寻到卯敦母亲的时候,他母亲也没了头颅,尸体是被一头毛驴驼回来的。

卯敦的父亲也是和我的父亲阿三的父亲一起上的战场,他们都是因为一个“炎帝”的人。炎帝是谁,对我并不重要,对我母亲也不重要,甚至对卯敦阿三他们两家人也都不重要。我们只是知道只是因为“炎帝”要发动一场战争,他把我们的父亲,连同村子里四十多个年轻人都征召进了他的军队,最后只回来了一个少了一条胳膊的铁匠。阿三是幸运的,阿三的母亲是幸运的,阿三的父亲也是幸运的。这让我和其他伙伴们都很羡慕。可是,没了父亲我们还得生活下去。那三天,村子里三十多个没了父亲的孩子都很友好,就算我们见面之后没有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但我们都已经化解了原先的恩怨,就像亲兄弟一样,背起背篓,埋头在山涧里抓鱼。我们都清楚,我们的母亲现在非常脆弱,他们需要我们来照顾。阿三虽然那三天没有露脸,可并不影响和我们的友谊,因为我们都知道阿三的父亲也需要他来照顾。那三天村子里是鸦雀无声的,就连平日里唧唧喳喳的麻雀沙谷子都不来村子里了。当然,我们中间最惨的还是要数卯敦,他虽然比我要大几岁,可一下地没了母亲,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儿,衣服破了没人缝,地里荒了没人耕。后来,卯敦说他要去闯世界,走后就再也没了音讯。我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事情,我也很想念他,想念这个鼻涕虫。

我之所以还能记得我五岁时的那三天,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在那三天里村子的狗不叫了,大公鸡也失职了,出门的牛羊也是眼泪汪汪的,就连寻找卯敦母亲的老人们都是只顾脚下的路,见了我们就像见了瘟神一样,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三天啊,整整三天,村子里静得有些让人害怕,就连树上熟透了果子掉下来,那声音也像一个天空的惊雷炸响,震耳欲聋。后来,母亲下了床,也能扶着墙脚挪动了,她才告诉我,我的父亲可能是没了头颅,也有可能是没了肠肚,最起码是没有了双腿,否则阿三的父亲都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怎么到现在还不见父亲回家?这个问题我不敢追根究底,因为我不知道父亲到底长什么样子,阿三的父亲认识不认识我的父亲,或者说阿三的父亲有没有跟我父亲一起上战场。这都是未知数。我既不敢再追问母亲,也不敢去阿三父亲哪儿去验证。

“刚儿,你还是去学医吧。你父亲的师傅还尚在人间,他一定会收你为徒的,因为你父亲就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再说,咱们这个家也需要你来支撑门面。学医,你既可以子承父业,还可以挣一份家业,将来好成家立业。只是……”母亲没有把话说完。可是,面对虚弱的母亲我真的不好意思去争论。我喜欢什么?或许是山涧小溪的透澈,或许是山野密林的青翠,更或许是燕子归来寻老巢,还或许是与老黄牛为伴悠扬牧笛。但我现在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养活已经生病的母亲。村子里没了年轻力壮的男人们,村子就显得没有一点生机。其实,这样说也不全对,我打出生就没看见村子有过多的身强力壮的男人,女人种田不是行家里手,但扶着犁耙深深浅浅也能把种子埋进地里,春耕秋收,有老黄牛和骡马毛驴做帮手,像我们一般大小的孩子再在后面搭把手,也能够收获一年的吃食。当然,村子里比我们年纪大点儿的也有,但他们大多数白天不敢露面,听村里的老人们讲,那是害怕被官府抓去做苦力。这个国家需要更多的壮劳力,给大王修陵墓的,给王后修后宫的,还有给前线送粮草的,那儿都需要人。他们那些人最怕差役们,铜锣一响,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立马变成瘸子拐子,哈喇子流了下来,嘴斜鼻子歪。还有一些立马躺在大路中间颤抖起来,就像得了羊角风一般。更多的立马消失在山林中石洞中,好像这世间原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搞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不就是差役们的铜锣吗,族长家里也有,山洪来了,或者下了很长时间的雨,更或者村里来了吊睛大虎熊瞎子,族长也会敲响铜锣。当然,族长家里的铜锣好像破了,发出的声音是和差役们的铜锣是不一样的。“哐当,哐当当”,总让人感觉那儿不对似的。

这也不能怪族长小气,族长家也没有多少闲钱,而且他也有儿子在我五岁的那场征战中没有回来,只不过族长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瘸”着一条腿,官府是不要这样的人做战士的,小儿子比我大不了多少,只是在那三天里悄悄地娶了一个寡妇,认认真真地开始过小日子。小寡妇其实也不算是外人,也就是他的二嫂,带着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还抱在怀里。可能族长有先见之明,原本就知道自己的**出门就不可能回来,嫂叔在他们家**被征召后原本就一口锅里捞饭吃,原先还害怕被人看见,现在既然**回不来了,现在也就给村里人公开了。我知道娶寡妇是我们在人世间的时尚,女人年龄大点儿,还生过孩子,不但会过日子,还能生养很多孩子,家业也就越来越大,门厅也就越来越兴旺。可是,母亲没有嫁妆,也没有人提过亲。要说母亲长相是漂亮的,就算平日里不收拾,丹凤眼,腰肢粗壮,一看就是能居家过日子的女人。可能最大的问题是母亲自从父亲回不来之后就下不了地,支不起腰杆吧。反正母亲就是我一天天看着衰老的,一直到一个月前,那场要命的瘟疫带走了她。

要说,现在我就是一个神仙。不,应该这样讲才准确。今天,我飞升成了神仙,位列仙班,已经与人世间没有过多的瓜葛,我从来没见过的父亲在我五岁的时候就不见了,母亲也在一个月前离开了我,我不好养鸡啊猫啊狗啊之类的,我的飞升只有我一个人,是与其他世间万物没有关系的。不,还有一个人有关系,阿三,和我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玩伴。可是,阿三有他缺一只胳膊的父亲,还有被我就活了的母亲和妹妹,他们是完整的一家人,我不能带走阿三,就算我们俩的关系真的很铁,那也不行。而且,他现在也有妻子,妻子也显怀了,过不了多久他就该有自己的孩子。要说,这也是我羡慕的一种生活……但,这距离我太遥远了。现在,我是神仙,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欲望和追求的神仙,衣食无忧,出门有五彩祥云,进门还有门童为我开门。过一段日子,我的仙职分配下来,我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就像我的祖师爷一样,住着敞亮的房子,有事儿没事儿去上皇的金銮殿溜达一圈,和其他神仙老爷下下棋,喝喝小酒,温一杯清茶,谈谈修仙得道的感悟……或许,这就是我今后逍遥的日子,人世间和我已经了无牵挂。

其实这句话也是有矛盾的,那个人世间真的就没有我的牵挂吗?这是自欺欺人的一个说辞,还有一个人……不,应该是还有五个人是我心里放心不下的。别人就暂且不说了吧,我就说说姮娥。怎么会说说这个女人,其实理由也很简单,道理也非常简单。“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这是平常人经常被困扰的事。但是,我要说的姮娥并不是因为我想她,或者这个女人和我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恰恰相反,我和姮娥的关系非常清白,就和清澈的小溪一般,一眼就能看到底,也能看得穿。我想说她,那是因为她非常有机会会成为我的女人,也就是曾经被人们说起的那段姻缘吧。可是,我并没有和姮娥走到一起。现在,我是仙,而她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一个肉体凡胎,这多多少少感觉有些遗憾。一人飞升仙及鸡犬,这是一个最朴素的道理,她要是跟着我,她也一定会成为神仙的。当然,这个选择在于她,她既然在第一时间没有选择我,这个遗憾并不是我造成的。我也知天人永隔,就权当这个遗憾和这点记忆变成我在人世间的一段难以启齿的悲伤吧。

天上宫阙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从现在起我要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来欣赏来聆听神仙们的生活,做一个快乐的,无忧无虑的逍遥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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