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战

2009年开春的一天清晨，六朝古都金陵城东南郊外的一座军营的军官宿舍里，一位个头不是太高，身板硬朗、皮肤黝黑、面部线条如同刀刻般的中年男子身着运动服晨练回到家中，他就是我们故事的男主角—陆军上校张红旗。

张红旗翻开了2009年台历三月六日这一页，凝神地看了一会，然后换上了笔挺的陆军上校制服，和女儿天天一块儿乘坐一部军牌奥迪轿车出了门。他来到了一片苍翠的墓地下了车，久久地凝视着不远处的亡妻的墓地。在他的左侧同时还有一位身材高大、皮肤白皙、颇有气质的陆军上校也伫立在那里，凝神看着不远处相同的一块墓地。黑上校和白上校同时走向那块墓地，两位上校在汇聚的小路口相遇，默默地握手。黑上校握过手，和手持鲜花的女儿走向亡妻的坟茔。白上校手捧鲜花久久地伫立在原处。他的名字叫做高强，是长眠在这里的上校女军医李君的前夫。

墓碑前，面对身着戎装的妻子的照片，黑上校张红旗首先献上了生日蛋糕和鲜花，随后陷入了深深地回忆。

七十年代初，驻扎在金陵古城东南郊紫金山麓的某军司令部招来了一批拥有文体特长的战士，因为军一级没有文工团和篮球队的编制，而当年部队的领导又非常重视文体工作，所以这些特长兵有的处于半专业性质、有的干脆就是专业的，极少参加部队的训练和正常工作，而且只要稍有机会就能优先提干。出身于普通农民家庭的苏北贫困地区青年张红旗，就是因为篮球特长被优先选拔参军来到部队，担任军区司令部半专业的球队后卫队员，组织关系也放在司令部警通营，成为首长们身边的一名警卫战士。

到部队的第三天，他就遇到司令部和宿敌政治部男女篮球队的一场鏖战。首先是女队的较量，司令部女篮的主力后卫7号李君是球队的灵魂，人也长得非常出众，比赛中穿针引线、突破远投、生龙活虎、十分耀眼。那一年张红旗刚刚满18周岁、刚刚从一个苏北的贫困县城关镇中学来到部队。县业余体校虽然也有女子篮球队，但是那大都是一些未出茅庐、皮肤黝黑的农村少女。而今天出现在他面前的大都是面容娇好、英姿飒爽的女干部和女兵们，他几乎都有点看懵了。有一次，皮球在他面前出界，李君过来站在他的面前发球，他很清楚地看到了李君的模样：细细的眉毛；一双杏眼炯炯有神、又黑又亮；身高大约在一米六三的样子，身材十分匀称。尤其是皮肤长得十分白皙，如同象牙、玉雕般的质感。张红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特别优秀的女孩子，他在心里想：就是大嫂讲的从墙壁画上下来的田螺姑娘也只不过如此呀！他此时此刻再也没有想到，今后自己会和这位将军的女儿、如同田螺姑娘般美丽的女军医，演绎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

女子比赛结束了。司令部女篮赢了对方16分，司令部女篮的姑娘们捧着鲜花、香槟、生日蛋糕拥向李君，原来这天是3月6日，李君以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庆祝了自己的生日。

男子比赛开始了，谁知只打了两分多钟，教练员兼主力后卫作训部参谋周群就扭伤脚踝不能上场了，另一名后卫郑宽出差未归，周群不得已派遣张红旗仓促上阵，谁知又瘦又黑个头仅有一米七三的张红旗毫不怯阵、发挥自如，进攻组织灵活巧妙，和队友们配合默契；自己时而断球快速上篮；时而万军丛中急停拔起神准跳投，颇有大将风度。人们都为这位18岁的刚来三天的新兵蛋子的神奇表现惊呆了！都在啧啧称叹他的惊人的速度和弹跳力。

周群也惊呆了：这个亲手选中亲自带回来的黑小子，真他妈的是个打后卫的天才！是个属于那种大局观极强、上场就能兴奋起来稳定发挥的天才！他十分庆幸自己力排众议把这个黑小子带回来了！简直是拣到了一个宝贝。他不禁想起了那天去县业余体校挑人时的情景：那天县业余体校的李教练将自己的弟子分为红蓝两队，他的弟子们都是中学生业余运动员，多半都是农村孩子。他们看到来的这群挑人的身披绿色军大衣的高个军人，十分羡慕和敬畏，都想好好地露一手，争取能被挑走。

军人们坐在简陋的看台上默默地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下面比赛的孩子们，他们互相之间不时地用目光交流一下，表达自己对哪一位青年运动员的看法。红队的孩子们明显地要比蓝队的孩子们高大壮实；蓝队的孩子们、特别是那一个小后卫都是又黑又瘦个头不高。

李教练坐在周群的旁边低声告诉周群：周参谋，红队的孩子都是县城各中学的尖子，蓝队的孩子们都是来自各乡镇中学的。周群微笑着点点头算做回答，双眼却紧紧地盯住蓝队的那个小后卫不放。他看到那个小后卫以极快的速度带球打反击，从篮下的两名高他大半个头以上的红队球员之间穿过，高高跃起将球稳稳地单手放进篮筐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两名军官听到掌声回过头来诧异地看了看周群，一名军官问他：周参谋，从来没有看过你鼓掌啊！怎么到这儿来鼓起掌来了！

周群回答：刚才那个蓝队7号，手都快碰到篮圈了。如果你能跳那么高，我照样替你鼓掌！

那名军官无话可说，轻轻地摇摇头：真的是不可思议，才多大个啊！

半场结束了，看起来没有悬念的一场比赛，居然蓝队领先了一分，而且半数以上的得分都来自于那一名又瘦又黑的小后卫。

周群向李教练挥了挥手，意思是没有必要再打了！然后他径直走向那位小后卫。他看到那名小后卫一声不吭地坐在长板凳的末尾，双手捧着自己的双颊，双目无神地看着地面。

周群亲切地问他：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黑小子头都没抬回答周群：张红旗。

周群又问：想不想跟我们去当兵打球？

黑小子又回答：想又有什么用！

周群笑了：你怎么知道没有用？

黑小子又说：因为每次都是这样的！

周群追问了一句：每次都是什么样的？

黑小子连理都不理，站起身来夹着一只篮球向周群的反方向越走越远。

周群看着黑小子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这小子，好像是受过什么打击！

晚上开会的时候，大家争论不休。红队的那位二中锋大家都看中了，没有任何异议。只有那个小黑子，周群看中了。另外一名叫做郑宽的军官认为可要可不要！其他四名军官坚决不同意，嫌他太瘦太矮，防守的时候挡不住人，没有什么前途。周群毫不妥协，一定要带走他！并告诉大家这个黑小子一定会给首长带来惊喜的。

军官们都知道自己的军长是一名战场上的猛将，抗日战争时期的反顽战斗黄桥保卫战中，身为营长的他赤膊手提大刀冲在最前面，一口气劈死了十几名冲锋的顽军；解放战争时期又带领着自己的团队第一个冲上了孟良崮，击毙了国民党骁将张灵甫等人。同时，他又是一名篮球场上的球迷，战争年代就热衷于组织各种级别的篮球队打比赛。和平年代那就更不用说了，常常来到军司令部和政治部的篮球队，和队员们热烈交谈，更对球技突出的队员赞不绝口。但他也有点老滑头，老是在司令部和政治部的篮球队之间互相挑动，造成两队之间的竞争局面。这一次出来挑新战士、新队员，就是他的主意。

那四名军官虽然明白这一点，但都还是看不起小黑子，坚决不同意。他们一致认为首长肯定看不上小黑子的，就他那模样一下子能够把司令部篮球队的相貌平均值现在叫做颜值的东西拉下去一大截。首长是十分看中身边的战士们的颜值的。打淮海战役的时候，他身边的警卫连都是清一色的英俊小伙子，这在整个华野、中野都是没得比的。最后小黄庄战斗和国民党军王牌老虎团决战，首长的警卫连一百二十八名小伙子增援上去，只回来了不到三十人，他心痛了一个多月。

这四名军官和周群正在争论不休的时候，突然有人当、当、当、当地敲门。

大家都很奇怪，这是县政府的招待所啊！有谁会这么晚过来？保持中立的郑宽就去开了门！走进来一位四十出头的戴着一顶旧军帽、穿着一件旧军装的村干部模样的人。他进来之后就掏出了一张党证和一张复员退伍军人证自我介绍说：我叫张大发，是张红旗的远房叔叔；也是张家庄大队的党支部**！五八年从二十四军复员的。我想找一下负责的首长。

郑宽把张支书带到周群的面前告诉他：这就是我们的负责人。

张支书立即恳求说：首长啊！县体校的李教练是我的远房外甥，他告诉我你们有一位负责的同志对我们村的红旗有兴趣，我就连夜找来了。我恳求你们一定要带他走！

周群是一位来自农村的从部队基层走出来的优秀军官，他看到张支书如同看到了自己的父老乡亲，亲切地和对方说：张支书，千万不要喊我首长！您这样的退伍老兵，当年的战友今天都是我们的首长了。您喊我小周就可以了。

张支书看到对方十分尊重自己，非常高兴、连连摆手：不能这样！不能这样！那至少要称您周组长嘛！

周群是这次招兵组的组长，他开门见山地问张支书：张支书，您是不是为了张红旗参军的事情来找我们的啊！

张支书连忙说：是啊！是啊!这样的好事可不能错过了。

周群接着对张支书说：张红旗的身体条件除了弹跳、速度好一些，其他的方面并不出众啊！

张支书听了周群的答话，很不满意地说：周组长啊！您这就错了！红旗虽然是个命苦的孩子，从小就没见过爷爷、奶奶，然后爸爸妈妈又在五九年双双饿死了！后来哥哥为了省下米来让他吃饱饭，也饿死了！他是嫂子拉扯大的，不容易啊！但是，这孩子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吃苦、不服输，只要想干成的事，一定要干成、一定能干成！求求你们！我是部队回来的，我懂得部队最需要他这样的好孩子！我懂的！我以一个**员的名义向您保证，这孩子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周群听着张支书的话，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刚想说什么，一位军官在旁边不耐烦地插话：不行、不行，他又瘦又矮怎么行呢？

周群实在忍无可忍，回击对方说：王协理员，谁让你说话的！

王协理员不高兴地翻了翻眼睛。

这时候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位看上去四五十岁的瘦骨嶙嶙的农村妇女从门后一下窜进门来趴在地上，一边拼命磕头一边哀求着：首长、同志，让我们家红旗参军去吧！他在家里吃不饱饭啊！我养不活他了！我对不起他死去的大哥啊！我答应我男人不能让他饿肚子的。

周群赶快和郑宽、张支书扶起张红旗的嫂子，大声地告诉她：大嫂，您不能这样！我们正在研究红旗参军的问题啊！您还是先回去吧！我们明天会到你们家去看看的。您也不算年轻了，回去早点休息吧！

张红旗的嫂子回答说：我今年三十五岁。

六位在座的军官听了这话面面相觑，苏北农村的人讲虚岁，三十五岁实际上只有三十四周岁。这位妇女为了养活小叔子和自己的一家子，居然面相老了一二十岁。

周群不禁心中一酸，自己的妻子也是三十四岁，但是因为出身在金陵城的干部家庭，结婚之后家中又请了保姆用不着做家务，所以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实际上已经是八岁孩子的妈妈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他立即从自己的干部制服下衣口袋里掏出了二十块钱，塞进了嫂子的口袋里；其他的几位军官也纷纷慷慨解囊。七十年代的一、二十块钱价值今天的三、四千块钱。

张红旗倔强的嫂子坚决不要，周群强迫张支书替她收下来了。军官们都对这位含辛茹苦地赡养小叔子的好嫂子敬佩不已。

周群安排郑宽去请人武部的值班干部，开人武部的嘎斯69军用吉普车，送张支书和张红旗的嫂子回乡下。周群不好意思地说：本来应该安排你们在招待所住一夜的，结果县里有个会议把招待所住满了。又怕你们家里有什么事，更希望连夜回去！所以啊，我派郑参谋和司机送你们连夜回去。

张支书大叫：不用！不用！我们有车，我们开车来的！

周群和军官们好奇地跟着张支书来到了招待所大门口，看到了张支书的“车”。原来是一部涂着绿颜色油漆的小小的农用车。张红旗的嫂子动作非常利索地跳上了农用车，回头喊着“再见”、“谢谢”什么的准备凯旋了！

郑宽追了上去大声地问张红旗的嫂子：大嫂，我们还没问您的尊姓大名呢？

张红旗的嫂子大声回答：我叫鞠小妹！

军官们再次傻了眼，大家万万想不到面相已不年轻的张红旗的嫂子，居然拥有如此“嫩气”的名字。

军官们回到房间里，周群把大家又召集在一起，对大家说：张红旗这个名额就算定下来了，不用再扯皮了。我承担一切责任！万一他以后打不出来，送到连队也是一个好兵。

有了刚才的那一场风波，大家都无话可说了。第二天他们就驱车距县城三十多公里的张红旗家，此话下回再说。

比赛结束的哨音把周群拉回了现实之中，他冲进场地来到张红旗面前，把对方拦腰一抱，轻轻地举向了空中。周群的身高是一米八一，体重一百六十多斤；张红旗的身高满打满算也就一米七三的样子，体重不满一百一十斤，周群把张红旗抱在手里一点点感觉都没有。张红旗落地之后，又被周群兴奋地打了一拳，他的身体向后踉跄了两下，差点儿栽倒。

政治部的球员们以为今天周群受伤，他们一定胜券在握！却没想到结结实实地输了十七分，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披着军大衣向政治部的方向走去。

李君穿着干部制服向站在场边往运动裤上套军裤的张红旗走去，将她刚刚收到的生日鲜花献给这位同样也是7号的新来的小后卫。张红旗的那些高中女同学因为已经进入了青春发育期，一个个长得人高马大的，女性特征也比较明显。张红旗平常连讲话都不敢和她们讲，迎面碰见她们都脸红。今天一位军官姐姐来给她献花，他的一张漆黑的脸“唰”地一下，变得又黑又红，如同当年败走麦城的关云长。而且他的脑袋也“呼”地一下垂到自己的胸口。李君和另外一名叫做王凡凡的干部女球员以及几位跟来瞧热闹的女兵，看到刚才如同大将般驰骋球场的小七号如此狼狈和害羞，一个个乐不可支！有一个女兵不停地在喊：笑死我了！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还有一个女兵笑得用双手拼命地揉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张红旗垂着脑袋什么话都没有说，突然启动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跑去，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女兵们看着他奔逃的背影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好几个人都笑出了眼泪！有一个皮肤白皙的干部子女说了一句：土包子！没见过世面！

李君立即对她严厉地说：小郗，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你爸当兵前不也是沂蒙山里的农民吗？

这一年，李君还不到二十一岁。在司令部门诊部里担任排级军医助理。她的父亲是一位有点文化的师级政工干部。

那名被她训斥了两句的女兵非常不服气，大声反击她：你凭什么要帮他说话？你凭什么要给他献花？你认识他吗？

李君被她问愣住了：是啊！自己为什么要给这个刚来两天的、黑不溜秋的新兵蛋子献花呢？为什么要帮他说话呢？难道仅仅是为了他的球打得不错，为司令部争得了荣誉吗？

李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