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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读书>历史架空>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三、浮云台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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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浮云台对弈

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18/11/8 11:56:23

开春后,天气阴晴不定。刮了几次尘沙,下了几场暴雨,倒了半月春寒,至春分过后,才又慢慢热了起来。

僧尼簿籍,度牒发给,度僧造寺……昭玄寺的僧务依然繁忙。表面上宋云依然是昭玄统,但权力一天天减少,辖理的事务一部分由老都统亲自处理,一部分被交由僧暹。永宁寺的直谏,老都统虽然没有当场驳斥他的无理,但对谏言的不接受,是显而易见的。

一日清晨,宋云正在前厅办理度僧文牒,学僧道明用漆木盘呈上一封手札,说是有人刚刚送来的,车马还在山门外候着,等回话呢。宋云见那信笺用的不是普通的藤纸、竹纸、麻纸,而是以莲纹为底的素白锦帛,心中便知是谁。拆下丝绦,展开一看,虽寥寥数语,但那一笔秀逸的行楷,果然是清河王元怿的笔迹:

学生寂明浮云台上拜言:久不晤见,甚念贤劳。前残局未收,待师赐教。今春日融融,可曾乘兴驾逰?如承俯允,无任感荷。谨再拜。

宋云不由得嘴角含笑:四皇叔好风雅!正好,这两日心情烦闷,索性出门散散心去罢。

寂明是当今辅政亲爷、清河王元怿的法号。元怿乃高祖孝文帝第四子、当今天子元诩之叔,人称四皇叔。在孝文帝当年所封六王之中,元怿才誉、施政、人品均居首位,深得高祖宠爱。叔父彭城王元勰更是不惜以周公、召公比拟盛赞:“此儿风神外伟,黄中内润,若天假之年,比《二南》矣。”先帝元恪亦十分信任这位皇弟,遗诏将元怿与高阳王元雍、广平王元怀并封为辅政三王,辅佐幼主元诩。

元怿博览经史,兼习各家学说,雅重门族,尤为推崇儒士,为人宽仁容裕,加之姿容端美,身材伟岸,被天下儒生士子视为当今海内第一等风流人物。

当今主上虽登大统已近四年,却也年仅九岁,一直由生母胡太后代为执政。太后对四皇叔的信任和推重,向来在太师元雍、太保元怀之上,事无大小,多谘询元怿定夺。

元怿笃信三宝,是位在家修行的优婆塞。宋云作为他的依止师,为他亲授菩萨戒,取法号寂明。二人虽为师徒,但年岁相当,兴趣相投。元怿钦佩宋云学识广博、见识不俗,宋云赏识元怿礼贤下士的贤王风度,两人平时茗茶对弈、谈经论道,往来密切。

马车出了西明门,直奔御道北而去。约摸走了五里路,就到了清河王府前。这座府邸几乎占了整个里坊一半面积,高屋连片、堂馆飞檐,十分的气派。

若要比富贵,河间王元琛、高阳王元雍是京都数一数二的两个大富豪。但若要比第宅丰大、别院众多,四皇叔在京都诸王中当属第一。

除此王府大宅,在西郊人称“王子坊”的邱寿里,元怿尚有一座占地可观的别墅外宅。另外,与王府紧邻的冲觉寺,与永宁寺隔御道相望的景乐寺,阊阖门外御道南的融觉寺,也是四皇叔舎宅所建,其道心虔诚,亦在诸王中无人出其右。

王府执事们恭恭敬敬地将宋云接进府中,一路转过正堂后室,走过园林水径,果真引往西北角那座白殿丹楹、飞檐反宇的浮云高台而去。

这座浮云台高约十五丈,名字取自汉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其六角形的形制虽酷似皇宫华林御园山南的清暑殿,高度却在京都众多楼台中算不得出众,若论奢华与观景的角度,更远不如高阳王元雍府上的鎏金镀银、玉石为基的朱雀台。浮云台之声名,胜在主人元怿的风雅之名。

浮云台上设观景台,楼下设有儒林馆和延宾堂,元怿常在此设珍馐、奏琴笙,宴请各方儒生士子。宴席之上,四皇叔谈玄论道、论古说今,风流蕴藉,谈辞如云,令一众士子心悦诚服,人人以能赴浮云台之宴为人生幸事,并将浮云台之宴与前朝诸贤士的邺宫西园之会、金谷之会、兰亭之会相提并论。

宋云在执事们的恭迎下登楼,层层级级,一口气攀上观景台,只微微有些气喘。台上视线开阔,六根丹楹刻桷连接着朱栏曲槛,烟霞色的帷幔左右挽起,春风郎朗穿台而过,宋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不禁吁出一口浊气。

细看,各处的陈设并不过分奢华,地上铺着油润光泽的桃笙地席,正中摆放着红底彩绘铁线描漆画围屏,上面刻画了周公、召公、伯夷、叔齐数十名古代高人逸士,秀骨清像,或谈笑厅堂,或放逸山中,神态栩栩如生。

围屏下铺着椭圆形的波斯氍毹,宝蓝底上盘绕着连枝连蔓的枯黄忍冬纹,黄喙彩羽凤头冠的极乐鸟在枝蔓间两两相对,华美的尾羽好似燃烧的火焰。前月那盘未下完的残棋,正安放在花梨木树根剜成的台案上。主宾席位处各摆着一个紫檀嵌黄杨木雕云龙纹的倚几、一个置放吃食茶饮的食案。两个梳丱髻的茶童正在一旁的地席上煽火烧炉,置鼎熏香,准备茶饮。

主人元怿还未到。为首执事请宋云稍待片刻,已着人前去通禀。宋云笑说不急,便径直踱到勾片栏前,手扶着朱栏曲槛,俯瞰起市景来。

春日暖风轻柔拂面,高台之上,繁华的都邑风光尽揽眼底。远处邙山连碧,北俯都邑,伊阙葳蕤,南眺王城。华林园的白墙影影绰绰,从北邙近山绵延至伊阙诸峰,圈出皇家御苑的专属领地。隐隐可见羲和岭和姮娥峰遥遥相对,凌飞阁跃山跨谷,连亘与岭东霓虹阁和岭西露寒馆之间。洛、伊、瀍、涧四水,则如蜿蜒相缠的玉带,穿城绕巷,将。

曹魏故城金镛城依北邙而建,毗邻华林园和阅武场,城垣宽厚坚实,据守险要,北隘京都。皇宫禁苑紧依着金镛城,殿宇深深,楼阁重重,太极正殿恢宏巍然,阊阖正门阙阁相对。以此为轴心,宽阔的铜驼御道穿城度水而过,直至城南显阳门的永桥头,形成了一条笔直的南北中轴线。内、外郭城从西、南、东三面辐射开来,各个里坊整齐划一,似一座座四方小城层层拱卫在皇城四周。

内郭寸土寸金,尤其是铜驼御道两旁,更是官署森然、伽蓝环绕、贵府林立,千金比屋,层楼对出,楸槐荫途,桐杨夹植,一派的壮丽气象。东城景色幽致,多为宗王贵戚的别墅,里坊敞丽,绿树浓荫遮蔽着坊街巷道。西城人口最为稠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十字坊街纵横交错,连接着大市、小市。到处是云集的商肆、到处是川流的车马,鼎沸之声隐隐耳闻。西山脚下,百果园内桃李花开正艳,灼灼其华。

洛伊二水在城南交汇,一片茫茫荡荡。水域宽阔,其上船帆点点,渔舟穿梭,往来贩运繁忙。铜驼御道穿过宣阳门直至永桥头止步,城区也在此变得狭长。永桥横跨于洛水两岸,北岸东西有狮子、白象等里坊,南岸桥头直对着金陵、燕然、扶桑、崦嵫四座驿馆。伊河岸的夹河滩上,有一座平缓的圜丘,乃皇家祭天之所。圜丘以东,是归正、归德、慕化、慕义四座里坊。

比起城西的井然有序、城东的敞丽幽静,南城虽也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但明显杂乱无序,四处道路壅塞、商埠占道,房屋多具异域风情。此处的伽蓝也多按照天竺风装饰,寺中浮屠为石砌的窣堵坡,其间亦有不少圆顶的祆祠,多为信奉祆教的西胡商所立。

这片狭长之地原为无人居住的荒丘,扩建于宣武帝一朝,当时专为安置北地边民、西国商客及南朝的归附者。后来,商贩胡客来京愈多,此处不断扩建,又逐渐在永桥边形成一个规模很大的集市——四通市。市上既有南来的鱼鲜水产,又有西来的奇珍异宝,人称“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南城也成为四海杂胡聚集之处、五方杂沓行商之所,名声远播于域外胡国。

天下,可有同一座灿烂壮丽的大都?前朝未有,后世恐也不会有。

经历了周的初建,汉的大兴和焚毁,秦的治郡,曹魏的重建,晋的乱世和荒废,这座中原都邑如今于拓跋鲜卑治下,正值繁盛的鼎峰,正如佛法的鼎盛……

从城北至城南、城东至城西,无论视线投向何处,处处可见招提栉比、宝塔骈罗,伽蓝讲殿与商肆比邻,浮屠宝塔与楼阁相连。而危立于皇宫近旁的永宁浮屠,是无论目光望向何处都无法回避的制高点。从浮云台直望,这座宝塔在春阳丽日的辉映下,更显得金光灿灿、卓尔不群……

自永宁寺直谏后,京邑伽蓝的各位寺主、上座、大德们,教团内所有的头脸人物,几乎在一夜之间对自己换了张面孔。虽不至明枪诛伐,但一张张冷脸之后,有无数的暗箭埋伏。老都统惠深避而不见,僧暹倒是更为频繁地往来于永宁寺与昭玄寺之间,带回冷冰冰的手谕,传达冷冰冰的命令。

宋云想过私下去拜见上师,可又如何?辩解?道歉?或是……悔悟?

不,君子坦荡荡!自己的心迹已经袒露无遗,就算后来了然并理解了老都统所维护的立教根本,也不会改变观点。如果老都统以立教为名任由恶缘滋生,日久势必积非成是,致使整个僧团在末法之路上越行越远!

再则,如果去见老都统,势必表明向僧暹妥协,这才最令宋云所不齿!和僧暹当面彻底撕破脸,对宋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快乐事,哪怕从此和恩师背道而驰!他早对老都统亲近僧暹,比其纵容教门陋习还要难以宽宥。老教首因个人乡情收容僧暹也就罢了,反而委以重任,如果将天下僧团兴荣交予到这种人手中,那佛教道场就不是普渡众生的慈航,而是浊恶众生的一坛龙汤了!

至于此次谏言后可能被僧暹窃据的权力、地位,以及将来的前途、在僧团中的声名,宋云并不觉得可惜。那些华名美誉和假意的奉承,如果只是为了掩盖龙汤的恶臭,他坐在那样一个臭气熏天的坛子上,又何来安宁!

“有劳师尊久侯!”

宋云闻声转身,四皇叔元怿已经笑容满面的走到近旁,正执手施礼。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五六个手持萧笛、梳着流苏髻的绿衣女乐。

元怿头戴束髻小银冠,一身素锦银丝天王化身纹的长襦和裤褶,均为曲领大袖、轻薄飘逸的样式,腰系宝华玉带。他不似大多胡族宗王那样蓄着长须或浓髯,只在上唇与颏下留有微髭,修理的十分齐整。一张窄脸棱角分明,皮肤好似温玉般皙白光润,长眉入鬓,细目含笑,高鼻英挺,举手投足间风雅外露,颇有魏晋名士的遗风。

“四皇叔风采翩然!”宋云由衷地赞叹道。

“上师见笑!一具皮囊而已!”元怿合掌,边让座,边笑问,“此台如何?”

宋云躬身,“使梁王愧兔园之游,陈思惭雀台之宴!”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元怿哈哈大笑,拉着宋云一同落座。

元怿以《浮云台歌》迎合自己的逢迎,说的虽是客套话,可在宋云听来却是语带双关。宋云见他端茶轻呷,一双晶亮的褐眸正从青瓷茶盏上斜睨自己,不禁摇头笑道:“王爷殿下眼耳通天——惜吾不为双鸿鹄,奋翅更难起高飞!”宋云也以《浮云台歌》句相合。

元怿笑而不语,放下茶盏,抬手示意廊下女伎吹奏。顿时萧笛清音同奏,箫声呜咽,如怨如慕,笛声婉转,幽幽入耳,绕梁于世外高台之上。

元怿从金漆食碟中捡了一块酥脆的截饼,咬了一小口,又撂回食碟中。不多时,悠悠问话随着乐声悠悠飘来:“师尊,可知明光殿僧俗之辩也?”

宋云已遭排斥,按理说如此僧团机密不应很快知晓。但僧暹为显摆自己的地位不同于往日,早有意在昭玄寺内透露了消息:老都统联名京都各大伽蓝的寺主、上座、大德们上奏,申诉李瑒谤佛,请皇太后弭谤。皇太后为显示公平,决意以辩论解决争端。老都统广邀善辩高僧,在明光殿与李瑒对峙。

老都统不便直接向朝贵们发难,以李瑒当靶子也是必然。宋云不在获邀高僧之列,自然不知当日论辩结果。不过,看僧暹近日不似以往嚣张,也能猜出一二……看来四皇叔今日邀棋,不为决出胜负,意在为我解忧啊!

宋云心怀感念,正待表露谢意,元怿已兀自讲起来,“天为神,地为祗,人为鬼。《礼记》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故明者称堂堂,幽者称鬼教。佛由人变之,称为鬼,吾之所言者,非谤——此乃李瑒之辩言也!众僧质问:‘太后奉佛教为国明教之首,若以鬼教论,国家岂不谓鬼国?宫中有佛堂,太后升法座,亲论解佛义,众瞻听之际,心尘蔽俱开,其所言皆为鬼语乎?’”

元怿略停顿话头,露出慧黠一笑,“老师猜李瑒如何对之?”未待宋云摇头,这位风雅王爷自己已是一脸的忍俊不禁:“‘不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皇太后陛下明慧大量,焉能弃光明正大之礼教而独信鬼神之教!’李瑒又曰:‘三千之罪莫大于不孝,不孝之大无过于绝祀,岂得轻纵背礼之情,肆其向法之意,一身亲老,弃家绝养,缺当世之礼而求将来之益!今南服未静,众役仍烦,百姓之情,实多避役,若复听之,恐捐弃孝慈,比屋皆为沙门矣!’”

“好李瑒,竟以忠孝人伦、国情社稷对之,未给高僧大德留一丝情面!”说完,元怿竟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宋云只好在一旁赔笑,心中却颇为苦涩。元怿的语气中满是不关己事的轻佻,自己却无论如何难以置身事外……

“上师知当今太后如何断此事?”元怿继续自问自答,“罚李瑒黄金一两,亦命众僧勿复纠其事,李瑒勿妄议佛法。太后又诏,自作非佞佛,乃外宣国威、内抚佛徒之举,众臣敢于直谏,乃其忠臣之本分,与信佛扬威并无不同。”

皇太后既然以一场莫衷一是的辩论会来解决僧俗之争,和稀泥也是必然。朝臣的直谏和僧团的情面,太后两边都不愿得罪。这场轰轰烈烈的僧俗之争,势必不了了之,僧团的末法之路,也势必渐行渐远。

宋云心下涌起难言的怅然,不禁黯然轻叹了一声。

“上师若在,又将如何置辩?”

宋云一愣,好一位四皇叔,给人抛出难题,自己眼睛却盯着弈枰,以食指和中指熟练的夹起一颗白子,补在边角上。这盘残棋宋云原本略占上风,只一只角儿死活未分,打结在那里。元怿落的这一子,着实是一着妙招,将宋云的边路数子紧紧枷住。

今日这场棋局,四皇叔是打了十足的埋伏的,前话已说得宋云心神早乱,此时哪能专注手谈?棋是输定了,且看看四皇叔埋伏的什么虚眼吧!

宋云略一思衬,坦然直言:“小僧恐亦难胜辩。白马是马,白马非马,然不然,可不可,辩者,狡矣。佛学深义,非辩能通,教门荒谬,非辩能正。”

“吾师果真人也!”元怿眉毛一扬,专注地看向宋云,面露钦佩。

宋云并不领情,还以颜色:“四皇叔非为嘉予之乎?”

元怿手指着宋云抿嘴一笑,颇有些自得,但随后敛容正色道:“上师,汝谓僧习之患,怿具知。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教门陋习,积重难返,世俗亦然,难遽改之。上师只手单拳,无疑以卵击石。况僧俗之争,缘起朝士争权,佞佛,不过为辞耳!三尺之局,为战斗场。刘腾、元叉,今以数事怨我,高阳皇叔亦与我不睦,彼私构人,外以谏太后佞佛,实陷……”

元怿突然止语,微眯着眼,眉头轻蹙,额头浮现出几道波浪似的细纹。置棋不定时,这位四皇叔便是如此模样。

“平心而度,吾果无一失乎?棋错一着,满盘皆输,吾能知人之失,而不能见吾之失,佞佛之事,小王亦恐老师所谓长恶风者也!”

听元怿直言僧事朝事,宋云心下已略感唐突,又听他以助长佞佛恶风之人自嘲,分明有讥诮自己之意,宋云不知他心为何意,便以虚言推脱:“非也非也,清河王堪比维摩罗诘!”

“师尊,此言虚矣!怿何比维诘?既无洁净身,亦无无垢心!”

见元怿面无表情的直言驳斥,宋云索性以佛理对应:“处相而不住相,对境而不生境,可得圣果成就。”

往日长于论道的四皇叔这次却没接话,依然眯着眼睛,斜倚在凭几上,双手交迭,若有所思。

宋云虽与元怿亦师亦友,毕竟元怿是天子之子、天子之叔,皇宗贵胄、当朝权臣。两人因身份地位不同,纵然神交亦不能免俗。

其实朝中的风言人事,从未止步于竹林清修地;朝中的派别党争,也无时不刻不影响着僧团的地位和**。佛法的自利和利他,离不开所处的时世法则。世界成坏要因诸佛,圣法兴毁必在帝王,老都统所言并非无理……自己身为权贵的座上宾,又何尝不该自嘲啊。

“当今僧都统、永宁寺主、汝师惠深,谏言皇太后遣僧使天竺,求取真经正本,以消今义理混乱、注疏有别、教派丛生之乱象!”

宋云正胡思乱想,突然听见元怿这番话,说的又郑重其事,心中陡然一凛。“太后许乎?”他不禁脱口问道。

“太后甚然,我朝于西域诸国久失驭力,出使天竺,既可求取真经,亦可结好诸国,乃一举两得之美事。”元怿手里摩挲着一枚滑腻白润的玉质棋子,“太后问僧都统惠深,何人能当此任?”

“僧都统言曰……”他有意说的慢条斯理,同时投以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肯定的……答复:“‘昭玄统宋云出身敦煌,通西国言语,堪当此任。’”

老师,您竟怨我至此么?宋云的心“砰砰”地狂跳不已,低头去端茶盏,手竟有点抖,茶盏磕碰到盏托,发出细瓷特有的好听的叮咚脆响。一旁侍茶的童子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僧都统之位,惠深恐亦欲他人,方以西行为由,逐汝远去,其心未免太狭矣!”一丝鄙夷渗入元怿的语调,脸上浮现出宗室亲王和当朝太傅的自负。

“老师勿忧,此事太后陛下未决,小王必向陛下陈情,出使之任另付他人,小王他年必保老师掌教首之职……”

“不!”不?宋云的头有点发懵,但这声音确确实实是从自己的口中发出——“吾愿西行!”

元怿一脸疑惑,仔细审视了他半晌。“师尊,此话不可轻言,此行迢迢,**之途,恐……不知几年能返……生死难……”谈辞如云的四皇叔竟也舌头打结了。

“赴佛陀之乡寻正信之法,乃宋云久慕之事,若能行,不惧生死。”自己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决。

“吾师果真人也!”元怿肃然整衣,竟在坐榻上对着宋执手云一拜。

宋云慌忙还礼,心口却像堵了块硬石,脑袋里更是乱糟糟的一团。就这样下定了决心?抛下修行多年的声名,抛下四皇叔许诺的僧团教首的前途,抛下洛阳大都的富贵繁华,踏上未知的艰险旅程么?

猩红油亮的廊柱下,绿衣女乐低眉垂目,指尖轻弄,笛萧呜呜咽咽,吹奏得正是明妃出塞曲,不知是巧合还是暗示?

“老师,”元怿忽然讲起了鲜卑胡语,神情也完全大变,暗褐色的眼眸流溢着异样的光彩。“我知道,老师曾有许多次选择的机会,可以不做比丘,回到俗世的生活,娶妻生子,享受世间虽然烦扰、短暂、苦恼却也充满乐趣的生活,老师,你是怎样克服了身体的欲望——”

元怿把热烈的目光投向宋云,脸上是一副与他身份毫不相衬的奇特表情。他耸耸肩,“不要对我说臭皮囊如何如何,毕竟,我们眼睛看到的只是鲜活的面孔、美丽的躯体和令人惊叹的心性——”

面对宋云的愕然,他只报以赧然一笑,继续毫不顾忌地讲述。“老师在敦煌的老相识温须靡,粟特商队之主,近日从波斯来到京师,送给我一个年轻的胡姬,说是他的侄女,身上有着粟特皇族的血脉。粟特皇族,一个永远无法复国的域外小族,遗存民间的宗室,沦落为万国行脚的商贾,因着这样的出身,我十分信任温须靡,也格外怜惜这个有着悲哀命运的异族女子……”

“哦,当然,她的确长得很美,异国的美,如同新鲜的葡萄酒,让人沉醉,但也不至于没有缺点,反正不知怎地,我竟然迷恋上了她……老师,我已经不是少年人了,不应该沉浸于不合礼制的爱情和**之中,可我确实陷于其中,陷入狂热的情感之中不能自拔……”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深情缱绻,时而困惑惆怅。便是酒后,宋云也从未见元怿如此纵情过。大约没了雅言的制约,他的身体和思想在本族的原始语言中完全放开了礼法的束缚,能更真切的表达自我吧。

宋云心里觉得,这位四皇叔其实并不在意能否从自己这里寻求到解脱的答案,只是一腔困顿的柔情,想对人倾诉罢。

这时,门廊处传来衣摆的窸窣声,一个年长的黄门官踮着脚轻轻走到元怿近前,俯身禀告:“王妃有请王爷!”

元怿腾起一脸的不悦,但抬头看了一眼黄门官,即刻换了神色。宋云见状,忙执手道:“殿下速去,不必拘礼!”

元怿点点头,匆忙起身,又对着宋云连声致歉,交代小黄门好生送客,便疾步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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