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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读书>历史架空>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三十四、永桥酒馆的蠕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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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永桥酒馆的蠕蠕儿

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18/1/21 0:36:54

清冷的薄雾中,洛水茫茫荡荡,静默无波。远处的水线与阴霾不开的天空连接一体,不知是天光流泻成河,还是河水映照为天,通体一片令人眼睛发胀的沉灰色。河面,仿佛覆着一层厚重的混沌表皮,水流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唯有浓烈的腥臭伴随河风扑鼻而来。永桥黯然的贴着水面,如一条连接南北的暗黑长廊,从阴郁的此岸直通往阴郁的彼岸。

这座木制浮桥汉朝时便已存在,孝文帝迁都洛阳后重建,取名“永桥”,寓意永久。南北桥头各立有一座二十丈高的木制凤凰华表柱,亦是洛阳的一大胜景。北柱凰鸟逶迤着长长的鱼尾,伸长蛇颈呼唤雄鸟,作求偶状;南柱丹凤则微耸龟躯、鹏翅舒展,正欲飞渡去相会。

“前春……暖,后春……寒,穷人穷人……你莫慌,还有三月……桐子花……”

北岸桥头,一个形若骷髅的乞儿瑟瑟地叫着。他的手脚均暗紫溃烂,目光阴沉呆滞,其中既无恨意,也了无生意。

他的周围,是一堆……躯体——挤在一处、衣不蔽体、肮脏邋遢,既难辨人数、也难辨死活的躯体。其中有个妇人,僵直地抵着头,嘴里似乎在使劲咀嚼着什么,又突然伸长脖子,竭力往外呕,身体随之剧烈地抽搐着,身下淌着一滩黑绿色的污水。她肩头上趴着一个婴孩,硕大的脑袋随着母亲的**怪异地来回摆动,那完全不成比例的细脖子,似乎快要支撑不了头的重量,被拉得极长……

婴孩的面孔正对着路人,眼睛微张,双颊肿胀,整张脸呈现出可怕的淤青,恐是已死去多日了。

“呀……”身后,三宝发出一声低叫。宋云正好瞥见,那个婴孩左脸处有一道撕裂开的暗褐色豁口,耳朵没了……

河风中弥散的腥臭,其实大半来自河岸的尸臭。来往行人步履匆匆,掩鼻而过,无人停驻。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宋云还是没想到,会如此的怵目惊心。

本以为妙智一贯爱故弄玄虚、夸大其词……夸大其词?不,膏粱锦绣的京都,已然是炼狱的入口——街头巷尾,随处是将死的流民和腐烂的尸骸。自己一袭光鲜的千佛袈裟,如妙智那日的苦相一般艳光灿灿,处身于这活地狱之中,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啊……

去年冬天冷的出奇,洛、伊、瀍、涧四水全部上冻。好在一立春,天气即刻回暖。但河水迅速化冻,致使下游的河阴县一带河流水位跳涨,堤坝漫溃,沿岸村庄田地被淹。没几日,老天又变了脸,冷风吹袭,浅滩处重新上冻。在这样的反复中,河水渐归于平静,未再造成更严重的汛情。

此时,鱼市早已下市,桥上往来行人不多,东岸码头零星可见几艘渔船,远处伊水开阔的河道上依稀可见往来的大型货运漕船。走到桥中,终于能感受到洛水汩汩的脉动,沉闷、压抑,却不绝于耳。河风中,除了扑面而来的腥冷水汽,还有一股透心彻骨的寒气。河岸背阴的泥滩处,依然结着一层半透明状的污脏薄冰。

宋云小心翼翼地踏上湿滑的浮板,在一双神兽高居临下的巨大形影下费劲地向前挪动脚步。他日渐衰朽的身体不再强健灵活,对天道的变化却十分敏感。早起,全身关节就阵阵地作疼,脚踵也比往日胀痛的厉害,此时每走一步都好似踩在棘刺上。

挨过严冬的残余流民,又几人能挨得过春寒?

宋云尽力弓着腰,把身子的重量压在拄着的锡杖上,分担腿脚的承受力。洛水中,映照着一个老僧头佝偻的形影,一身不沾尘烟的紫僧袍,一顶权势的毗卢帽,怀揣着天下乱象的秘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现世无常迫近……甚至,还不如僧暹?

不,僧暹维护的不是佛法,只是僧制强权!他要建立的不是无邪恶凶杀的真檀那国,而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假浮屠!

那你的正信,又在何处?

我有使命,我并未逃避,我不求佛、只求心……宋云只能以此自我慰藉。三宝背着的那个沉重的背篓里,用锦帛细心包裹着的三十卷译本,是他七年来全力以赴修行的结果。每一字、每一句,也许有谬误,但没有遗憾,自己将平生所学所思、所历所感,尽悉投注于字里行间。

可你的那些译本,那些字句,那些“般若”,可是正信?对于受苦将死的流民而言,对于乱象丛生的天下而言,可有解脱?

不,没有解脱,既不抵吃喝,也不遮风寒……

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正道、正法、正信!街头这些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肉身,这些今生起惑、造业、受苦的躯壳,终将坠入无岸无涯的六道轮回。地狱、恶鬼、畜生,现世已报,何惧来世?

天道,自有其法则。现世唯一真实的,只有白羽的谶言……

宋云拐着腿,竭力加快脚步。戊时前还必须赶回宫去,内城禁钟又提前了两个时辰,晚了就进不了城了。

胡太后复位后,亦再未驾临翻经院,宋云也未再受召面圣。这座奉其谕旨敕建于太极殿穿堂西侧的翻经院,彻底沦为北宫掖庭一般的地位,但译事始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宋云与众译僧甚至比以前更加夜以继日、孜孜不倦。但元诩帝山陵崩后,宋云再次陷入巨大的焦虑之中,他焦虑的不再是译经的进度,而是大乱前如何妥善安置梵经和译本。皇宫中的翻经院,显然是最不合适的藏经所。

另一个译经僧、已满七十的菩提流支,依然在永宁寺内埋头使命,所译经本很多已流布民间。保护并传播这些经本,盛名在外的菩提流支似乎是最好的人选。但宋云怀疑白羽所说的“永宁火”指的就是永宁寺。如果永宁寺真有焚如之祸,别说托付这些经本,菩提流支的译本和寺内上万卷珍贵的藏经恐怕难保……

他是否该去向菩提流支预告呢?不,那个傲慢的异国法师的态度可以预见——抽搐着大鼻子,报以嗤嗤冷笑:“译经僧,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你乃佛弟子,却以谶言为般若,不知是痴是愚?”

宋云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白羽之言。是啊,他自己平生最恨僧徒羡于利养的图谶命符、占卜念咒之举,最厌居士贪图功德去转绕经轮、放生因果,突然抛出一个惊天的谶言,还来自年幼胡女之口,恐怕所有同修都会认为自己招了邪魔外道之惑吧……

一路惊心,思绪缠绕,难免分神,加之桥头湿滑,宋云脚步虚浮,一个趔趄,幸好撑住锡杖,才没有摔倒。三宝忙上前搀住他,宋云喘了口气,索性停下来歇歇脚。浑身湿冷,疼痛从骨缝里往外透着寒气,他伸手捶了捶腰,抬头时,却正好瞅见南岸临畔一家波斯酒馆的二楼,一位特别之人当窗而坐——胡太后派往上党晓谕尔朱荣退兵的使臣、燕侯塔寒!

从小在他国长大,面貌也会随之改变么?此人是蠕蠕胡儿,相貌却不似扁头阔脸的漠北蛮夷——发色浅淡曲卷,胡须也是浅淡的灰金色,窄脸高鼻……倒像是西胡人。此时,他一脸饱食无事的倦容,用手支着下巴,瞪着一双碧绿色的圆眼,空洞的眺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苏……仙儿……看着这蠕蠕儿,宋云突然又想起这个名字——苏仙儿,对!就是这个名字,龟兹舞伎苏仙儿!

当年出使僧团西行返程途径高昌国时,国王麴嘉和王妃鄯明月以国礼盛情迎送。在王宫盛宴上,特意上演了一出盛大乐舞剧——《舍利佛传》。其中,善跳胡旋的龟兹舞伎们个个技艺高超,如极乐国的如意天女一般,闪转腾挪,舞步如飞,撒花献食于宾客之前,一派富丽欢快的盛景。

宋云中途离席小解,一位年约十四、五岁的龟兹小舞伎偷偷地尾随而来。无人处,竟大胆拦住宋云,自称名叫“苏仙儿”,“上师回到中原大都,若见到柔然小王子塔寒,请帮苏仙儿带句话,就说苏仙儿只要活一天,每晚必到大秦寺旁的优昙钵树下等待有情人,不论优昙钵夏天无花结果,不论优昙钵冬天掩干埋枝……”她跪伏在地恳求道。

小舞伎的意外之举,令宋云既惊诧又疑惑,莫说这请求荒唐至极,那蠕蠕小王子又怎么会在京都洛阳呢!?苏仙儿答复说,蠕蠕小王子名叫塔寒,自五岁起便被汗王送到高昌王宫,已经十年。但之前突然不辞而别,返回了漠北。恰逢柔然王庭内乱,贵姓王族内讧互屠,塔寒随兄长阿那瓌逃亡中原,受到天朝皇帝的礼遇。

宋云将信将疑,回到京城才知道,龟兹胡女的话果真不错——因躲避内乱逃亡到中原的蠕蠕汗王阿那瓌,真有一个名叫塔寒的幼弟!塔寒在高昌王膝下养了十年,算是半子,他的行踪下落,高昌国自然及早得知。

但自己身为僧侣,怎能帮俗人男女私传情话呢?当时任凭小胡女泪水涟涟、言语悲戚,宋云惟有温言拒绝。“苏仙儿,何不让温须靡为你传递口讯呢?”他提议。

当时,温须靡就坐在王宫的宴会厅内,他的商队和宋云的僧团在城外邂逅,一起结伴进入高昌城。显然,温须靡在这里有极好的人缘,国王麴嘉和王妃鄯明月对他的礼遇,既有待客的尊敬,又有朋友般的信任,高昌王子、王女们待他,则犹如对待自己的叔父一般。甚至那些宫廷侍卫、命妇宫女,也对他格外热情。看得出,温须靡不仅是高昌国的贵客,更是常来常往的熟客。

“哦!不,”听到温须靡的名字,苏仙儿反而大惊失色,露出一脸失望,不,一脸的绝望的表情。“温须靡是我的恩人,但他不会帮我……他不愿我……”她欲言又止,未说完便匆匆离去了。似乎心有不甘,中途她又回头望了眼宋云,眼神凄楚,浓黑的睫毛上犹挂着泪珠。

宋云返国后,曾见过塔寒其人,知其因擅长多国语言,初时深受胡太后的赏识和宠幸,任职中书译语、门下给事郎,得娶彭城王女元楚华为妻,封燕侯,在朝中红火一时。后来其兄阿那瓌上书请兵北返,塔寒作为质子留在洛阳,但渐已失宠,转而将心思放在经营私产上。此人颇有西胡人的精明,听说在四通市上有多处买卖,在京都各处皆有房产。

但对于苏仙儿之请,宋云并未上心,一是既未受托,又碍于身份;再则,心下也不愿与欺凌边民的漠北蛮夷有所交道,日子一长,便把此事抛诸脑后了。

此时此刻,苏仙儿悲戚的神情却清晰浮现——展眼十年,若苏仙儿果真践行了信诺,那自己不经意间,倒做了俗世孽缘的推手……

此处又有——温须靡!似乎所有特别的人、特别的事件、特别的时刻,都有温须靡布下的灰色蛛网……

宋云突然又想起一事,天子元诩成年后不崇佛法,改弦祆神,皆因一位粟特萨宝之故,而这位萨宝,也是温须靡推荐入宫的。据说此人颇有神通,天子与他同吃同睡,言听计从。后来,此人被胡太后秘派高手所杀。少帝十分伤心,又不敢在母亲面前有所流露,只连日派人四处搜寻,将皇宫上下找了个遍,却连尸首都寻不到。后来得知胡太后怕此人会施法复活,将其尸首喂狗吃了……

前前后后,这所有的事情里都有温须靡的影子,温须靡到底意欲何为呢?眼下之乱世,当然不是一个域外胡商所能挑起的,但很明显,这个胡商却像一个秘密的棋手,手执黑子,眼观时局动态,伺机落子。而且,他布下的棋子不仅限于中原王朝,高昌国、于阗国、甚至那些看似他鞭长莫及的地方,都有他预先打好的埋伏、布下的眼线……

虽然只是揣测,但这些事若果真是温须靡有意为之,细思起来,就更令人惊骇了——一个唯利是图的粟特胡商,不惜搭上身家性命,在中原大国的朝政迭嬗和人事代谢中搅合,并企图参与到柔弱天子与强悍太后的政治权衡中……如果为了逐利,倒也可以解释,可这绝不是一时的权钱之益啊……温须靡,到底想要什么呢?

无数念头瞬间如蛛丝般喷涌而出,令人猛然间有种恍然大悟之感,但就要理出因果时,这些细碎的思绪又互相交织缠绕,变得更乱了……

而此刻能坐在酒馆中消闲,看来这个蠕蠕儿侥幸保住了性命——十日前,胡太后在朝堂上派塔寒前往上党传诏,劝尔朱荣退兵。其实,朝人都知尔朱荣此次断不会轻易退兵,派使臣前去晓谕不过是缓兵之计,无论谁为使臣,必定凶多吉少。而胡太后以塔寒为使,也自有因由。

北镇**后,关陇二郡每日都有加急奏报传至洛阳,官军平叛无力,当时主政的元叉竟向吐若奚泉的蠕蠕汗王阿那瓌送去兵书,发去粮草辎重,邀兵平叛。

自婆罗门叛逃被捉拿回洛阳,阿那瓌聚集婆罗门残部,收纳从漠北前来投奔蠕蠕部民,人马已达万众。他率众游走于吐若奚泉及西海郡之间,自北地灾荒断粮后,便索性以劫掠为活,曾一次掳走怀荒镇军民两千人、牲畜数十万头。

变乱前,阿那瓌的蠕蠕流寇便是边军镇民的心头恨。如今,蠕蠕兵却得以名正言顺的侵入六镇,并连战连捷,荡平武川、沃野,与北讨都督、广阳王元深率领的官军在怀朔镇外合围,将破六韩拔陵三十万叛军彻底击溃。这个马贼王一路焚林而猎、剽掠烧杀,不为平叛,只为兴兵作乱。所经之处,要塞、民房、田地,不留尺椽片瓦,均焚毁殆尽。其后,阿那瓌据兵沃野镇,静观时局。

南梁北伐后,阿那瓌报呈上书,表示自己愿率蠕蠕兵南下助官军平叛。那时胡太后已还政,接到呈报后心惊肉跳,南境北境一片烽火,阿那瓌南下之心明显不轨。忙遣元孚携厚礼前去慰问晓谕,劝其屯兵静待,少安毋躁。谁知阿那瓌倒没南下,却掳掠了使者元孚及三十万众边民、粮草辎重,径直北遁大漠。尔朱荣急遣兵追击无果,气得在上书中大骂阿那瓌是个忘恩负义、比狼还贪婪、比狐还精滑的马贼。

如今,胡太后让阿那瓌之弟给尔朱荣传书,不过是将塔寒送给尔朱荣随意处置,其讨好逢迎之用意再明显不过,但塔寒竟然从上党平安返回了!难道——尔朱荣真的答应了退兵么?

不,北胡兴,伊洛血……谶言注定这场劫难不可避免。尔朱荣和他的胡兵或许是清宫掖、肃纪纲的正义之师,但每一场变乱,无论为正为邪,无不是平民百姓的劫难……

羽翼丰满的阿那瓌此后必定会在漠北兴起,蠕蠕必将再次成为中原国家最大的外患啊……

三宝见老国师面色苍白,佝偻着身子盯着沉郁的河水发呆,不禁关切的轻晃了下他手执的锡杖。

宋云回过神来,点点头,摆手道:“走矣!”抬头再看,窗内的蠕蠕儿大约倦意袭来,已蜷身拥裘伏在食案上,打起了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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