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青木（三）

顺着沿途的尸体，我小心谨慎地带马前行，超影定然是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之味，有些裹足不前，这匹年青的马肯定也没有上过战场，我俯下身来把头贴到了它的耳边，就像是跟自己的老友说话一样，轻声地告诉着它：“别怕！”说着，又亲昵地拍了拍他的头，它仿佛是听懂了一般，我再带缰绳之时，它听话地迈开了步子。

路上的尸体变得多了起来，除了赵军装扮的人，我也看到了明州军装扮的人，我不由得跳下了马，细细地查看。与赵军的死因不同，明州军死者多是被利器砍杀或者捅杀而死，每一具尸体周围，都有一滩血迹，还有的人尸体在滴着血，这就说明这些人也是新死不久。

我拉着马，徒步而行，越走心头便越沉重，自己心里头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虽然如今我穿着赵军的军服，但是骨子里还是向着明州军的，每看到一个明州军的尸体，便如同失去了朋友一样得难过。

走了没多久，我便顺着这些尸体与血迹离开了官道，沿着一条通向山顶的小路而上，我知道，这条路就是通往万寿寺去的。一路过来，粗略地数数，赵军的尸体足有一百多具。显然，林羽带着公主和三百侍卫在这里遭遇到了徐青青的埋伏，前后都被堵住了去路，只能转向山上往万寿寺去。不过，既然赵军死的人有三分之一，只怕他们受伤的人也不在少数。林羽带着公主往万寿寺去应该是最无奈的选择，毕竟到那里可以有屋舍围墙进行依托，作最后的抵抗。

刚刚转过一道山弯，我便看到了被遗弃在路边的公主车仗，那两匹拉车的马也倒毙在路边，边上还有两个倒地死去的侍女，也是被箭弩射中的。

长平公主与安平公主的车仗并不豪华，其实就是两匹马拉着走的一辆马车，只不过这辆马车比普通马车大了许多，想来两位公主是乘坐同一辆马车离开的明州，这么大的车是不可能爬得上青木山山顶的。如果那两位公主还活着，定然是弃车步行，逃往万寿寺。

我不及细想，再一次纵身上马，沿着窄小的山路往山顶的万寿寺行进，远远地便听到了那边隐约传来的金属撞击声，分明是有人在用兵器打斗。我的心下里越发得焦急，对于长公主，我才不管她的死活；但是对于安平公主，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她送我马，我就应该保护她；她理解我，我就应该保护她；她善良，我就应该保护她；她是好人，我就应该保护她……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个原因，也许……也许从心底还有一丝丝的钦慕吧！

刚刚穿过一片树林，耳边便听到了风响，身体不由自主地在马上往后仰倒，两只弩箭挂着风声擦着我的鼻尖而过，几乎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低喝着：“住手！”

是青青！我马上听了出来，差一点儿就喊出她的名字。

“来的是一个赵狗！”有人叫道。

我这才直起身来，发现自己已经处在了包围之中，四面都有拿着弩箭的明州士兵严阵以待，若非徐青青及时喝阻，只怕此时我已经被射成了刺猬。

“是喜子！”又一个声音传过来，我顺声看去，原来是一名明州校尉，长得憨头憨脑，肤色黝黑，头小身子大，看着好像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但是我却知道，这个家伙在明州军中是出了名的狡猾，也是明州谍军里仅次于徐青青的第二把手，他名唤巴虎，字伟成，因为肤色黑，所以大家都管他叫作黑虎。

“真的是喜子！”有人附和着，但又有人有些奇怪：“他怎么成了赵狗？”

徐青青及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在这种场合之下，是不便跟大家说明的，她挥了一下手，打断了别人的话，对着黑虎道：“伟成，你带着人快去清理一下！”

“诺！”黑虎应着，带着人快速地离去，树林里只剩下了我和徐青青。

“青青姐！”我叫了一声，心中却在揣测，她说的去清理，难不成已经得手了？想来如此长的时间，从伏击，到丁四跑回明州报信，再到我们赶过来，这个时间就算是快也有一个时辰了，以徐青青做事的风格，不会拖泥带水，在我赶到之前，她早就应该得手的，人也应该离去了。只是刚才我听到的兵器碰撞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那分明是有人在打斗呀？

“你怎么会来？”徐青青低声问着，同样有些诧异。

我只能如实相告：“赵军骑兵在后面马上就到，我的马快，所以跑在了前面！”

她点了点头，从丁四逃走，她就应该知道赵军的援兵会来，此时当我说出来之时，她显得并不吃惊，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自言自语一般地道：“来得好快呀！”

“你们抓住赵国公主了吗？”我忙问着，心中还在担心着小公主的安危。

“抓到了一个，跑了一个！”她道。

“哦？”我马上问道：“抓到的是哪个？”

“宋长平！”她告诉我。

听到这个名字，我放下了一半的心来，这么说跑的是那个安平公主了。

仿佛是看到了我脸色的变化，徐青青盯着我有些不快地问道：“怎么？你看来很关心赵国公主哟？”

我有些尴尬，随口道：“当然关心，如果抓到了赵国公主，就可以用她来换回徐将军的遗体了！”

“嗯！”这一回，我肯定是说中了，她点着头。

“万寿寺的战斗还没有结束？”我又问道：“我刚才听到了打斗的声音！”

“也差不多了！”她道：“那个姓林的果然不是个善茬，中了毒箭还那么厉害，我们五个人才绊住他，若不是不想兄弟们受伤，才不会跟他耗时间呢，这里的战斗早就可以结束了！”

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林羽是挂着银鱼袋的护卫，手段自然厉害，在遭受到徐青青的暗算之后，还可以支撑这么久，已然不是寻常人可以相比的了。我知道他们谍军在对付比较棘手的对手时，会在弩箭箭头上抹毒，虽说这毒并非见血封喉那般的剧烈，却也是从蟾蜍身上提取的，中者支持不了多久便会失去知觉，两个时辰如果得不到救治，定然会一命呜呼。

“那么其他人呢？”我有些好奇，公主的护卫如何也有三百余人，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谍军人数也才五百，刚才在山下互有死伤，到得上面公主的护卫们如何也有一百余人，难道这些人也都死了吗？

“除了两三个开始便逃走的外，其他的人都被作掉了！”徐青青有话很冷酷：“我已经算着了他们会弃车逃往万寿寺，所以路上层层设伏，能够到得万寿寺的也不过十几个人而已，哼，他们以为万寿寺就是安全的吗？”

我有些不寒而栗，徐青青不愧为徐将军的女儿，继承了徐将军作事慎密的风格，设计细细入扣，少有破绽。

“我们自伤有多少？”我又不由得关心起来。明州之战，生者二三，死者七八，赵军欠了明州过多的人命，他们多死几个人也是应该的。

“死伤也有百十人！”她倒是很清楚，随即看了看我，道：“一会儿你去把那个姓林的救了，也算是你不枉跑来这一遭，好跟宋驴头原交个差！”

“明白！”我应着。林羽虽然武功了得，但他在明州谍军的眼里并不值钱，充其量不过是赵军的马前卒，徐青青的目标是公主，让我救下林羽，就是给我创造立功的机会。

“好了，就这样吧！”徐青青最后道：“赵狗的援军马上就到了！我们也要马上撤离。”

从半山腰可以看到远远的官道上扬起的烟尘，五百匹马一起跑动的轰鸣声也隐隐传来，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留给大家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等下！”见青青马上要离去，我连忙叫道。

“还有什么事？”她转过了头。

“你们离开这里后，要尽快通知余将军和水军赶快离开海王庙远遁，只怕赵国水军马上就来了，他们是由林武率领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只怕这个时候，林武已经快要到海王庙了，他是海盗出身，擅长奇袭。职方司向宋宗原保证五天后林武的水军会到明州，但是这可能就是个幌子！”我快速地把我探得的情报如实相告。

她愣住了，想了一下，还是试探着问道：“那你认为林武的水军会几时到？”

我稍作迟疑，还是讲了出来：“很有可能就是今夜，最迟不会超过明日晚间！”我之所以得出这个结果，是因为大潮的缘故，每月初一之后的两三天内会有大潮，今天初三，正是大潮之期，林武常年与大海打交道，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徐青青的面色凝重起来，这个时间对于明州军来说太短了，明州水军再加上昨夜里救出的俘虏，如何也有六七千众，这么多人不是说走就能马上走得了的。她想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没有问我是如何得出这个结果来的，只是道：“知道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快速离去。

走进残破的万寿寺，见到的是遍地的尸体，写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墙上，也尽是血迹与断矢，佛门的清静之地，变成屠戮的杀场，这就是战争的残酷。徐青青带着人迅速地撤去，他们连打扫战场的时间都没有，却也令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明州谍军的可怕。

万寿寺原本是一座香火很盛的寺院，在明州也算是小有名气，只是在明州之战的三年时间，才迅速衰败。这个地方因为地势不错，曾是明州军的前哨据点，第一次明州之战后被赵军攻破，从此再无人驻守，寺院里的和尚也逃得没有影踪。

再一次来到这里，我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年多前就是在这里，我阴差阳错地曾救过宋宗原，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赵国的吴王。

沿着血水未干的甬道缓步走进，整个院落里连一丝鸟鸣都不闻，除了超影的马蹄声和偶尔会打一声鼻喷，再无别的声音，静得令人感到窒息。我小心地越过地上的尸体，来到了破败的大雄宝殿前，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台阶上靠着廊柱垂下头去的林羽，他果然还有些英雄气魄，便是死也没有趴下去，而且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他的剑。

我快走几步，来到了林羽的面前，轻轻地叫了声：“林侍卫！”，他没有答应，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只得俯下身去，探了探他的鼻子下，徐青青果然没有骗我，他还有微弱的呼吸。明州毒弩的毒并难解，最重要的是要救治及时，如果中毒后超过一柱香的功夫，就很难办了，便是华佗再世也只能等死。

我将林羽平着放倒在地，这才发现有一支弩箭射到了他的腿上，他还没有来得及拔出来。不过想想，他这个人也是够强了，带着这支毒箭竟然还可以顶住明州谍军的围攻，支撑这么久；只是他也应该知道，这种毒素一旦入体，就应该静心平坐，不能走动，及早排毒；他的这一番打斗，只能令毒素越发随着血液进入到身体内部，死的也越快。好在徐青青只要是抓长平公主，而非要他的命；在抓到了长平公主之后，也就没必要与林羽缠斗，这才是他能够活下来的原因。我想要很快将他救醒，因为我还担心着安平公主的安危。

我从腰间摘下了一把匕首，这东西也算是作为吴王三十六卫身上的标配，锋利无比，就用林羽身上的衣服把它擦了擦，先割破了他腿上伤口周围的裤管，露出了他粗大带毛的大腿，一手握住了箭杆，一手握着匕首着看准伤口便划了下去，我感觉得到林羽浑身抖了一下，嘴里轻轻地发出了一声闷哼。这说明他还是有感觉的，还没有完全昏迷，我再不犹豫，快刀斩乱麻，一把拔出了毒箭，那箭带着倒刺，上面还带出来了一块肉，这一次林羽几乎是整个身体弹了一下，“啊”地低吼了一声，那双闭起的双眼痛得睁开来，也许是看到了我的身着，知道是自己人，咬着牙还是低低地说着：“快……快去救公主！”说完，又昏了过去。

此时，我也顾不得许多，看着他的伤口汩汩流出来的黑血，这说明他还是有救的，当下用这把匕首一点点地剜掉伤口周围的黑肉，挖开了两个鸡蛋大的洞，直到看到血色由黑变红，这才住手。然后又从随身百宝囊中取出金疮药，替他在伤口上敷上，扯下他的裤脚当作纱布将伤口紧紧地包上止血。这也只是初步的救治，不至于他的毒发攻心，他的伤就算是对症下药，最少也要十天半个月才可以走得动路，具体的救治，还得去找专门的军医。

在完成这一切的时候，我也听到了山门外传来的马蹄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徐青青已经带着人走远了，这些人一定是那五百骑兵赶了过来。

我再一次蹲下身来，将林羽抱在了怀里，取出随身携带的水囊，打开塞子，喝了一口含在嘴里，照他的脸上喷去，激得他又是一颤，微微睁开眼睛，我知道他有些清醒了，将水囊凑到他的嘴边，给他灌了几口，呛得他咳了起来，这才看清救他的人原来是我。他微微愣了一下，也许是在回忆我这张面孔是在哪里见过的。

“安平公主在哪里？”我急忙问道，才不管他是不是认出我来呢。

“后面……后面掉下去了！”他艰难地道。

我愣了一下，忽然就想到了是怎么回事。这座山，这座庙，我再熟悉不过，山虽然不高，庙虽然不大，却很有气势，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这座山坐落在两水之间，是明州通往越州陆路的必经之所，北面为缓坡，南面却是断崖；而这座庙就位于山顶，是坐南朝北的，庙后面根本没有退路，就是悬崖。

“难道安平公主掉下了悬崖？”我不敢相信地问。

林羽微微点了下头，泪水悄然划落。